李商隐《无题》古诗原文赏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赏析】
晚唐唯美派诗人李商隐与当时诗风相近的杜牧并称“小李杜”，又与长于诗词的温庭筠并称“温李”，而后代许多学者评论李诗为晚唐之冠。李商隐自幼聪颖，家境贫困，十岁丧父后更体会了社会的残酷。在艰辛生活的磨炼中，他跟着堂叔学习，不断苦读，立志要高中科举振兴家道，以改变家庭状况。十八岁时受到牛党重要人物、节度使令狐楚赏识，令狐楚不但亲自教授其骈文、章奏的技巧，更让儿子令狐绹跟他一起学习，所以李商隐很快就成为四六骈体的名家，并在令狐绹的荐举下获拔擢为进士。
恩师令狐楚过世后，李商隐顿失依靠，接受了属于李党的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邀请，成为他的幕僚。王茂元因为爱才，把女儿嫁给他。虽然与王氏鹣鲽情深，但李商隐也从此在这场唐朝晚期的政治斗争（牛李党争）中浮沉。两个互争政权的党派都对他有心结，使得他遭受排挤，迁徙漂泊，郁闷不得志，最后以四十七岁壮年结束穷困坎坷、失意悲苦的一生。
李商隐的诗作以咏史、咏物、艳情居多，尤其近百首无题诗更是风格独具，艺术成就极高。因为意境朦胧、情意绵邈、音韵和谐、辞藻华美，自古以来研究者非常多，流传许多脍炙人口的名句。另外，因为时代背景与个人身世，他的诗风委婉含蓄，喜用典故、对偶，在唯美之外，有时会让人感到晦涩。例如“无题诗”并不是真的没有题目，有些是作者不愿言明。清代学者纪昀分析李商隐的无题诗，有寄托寓意的作品，也有写艳情的诗歌，更有自身遭遇的写照，有些则是遗失题目而由后人命名为无题的诗作。
在本篇无题诗中，我们可以看见一对相隔两地、被迫分离的情人，在等待重逢的日子里苦苦怀抱相思，在遥遥无尽的想念中表达了至死无悔的痴情。即使相会无期，只能任凭时光流淌，孤独地面对青春消逝，诗人还是期待能和所思慕的人有再相见的一天。其中“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描述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的深情，更是流传千古的情诗佳句。因此，不论本诗是否另有寓意，在此我们只纯粹以爱情诗的角度来解读、欣赏。
婚后对妻子王氏情深意切的李商隐，在婚前可是个多情才子。他曾经爱上商贾的女儿柳枝，无奈造化弄人，两情相悦却未能进一步交往。李商隐伤心之余，前往河南玉阳山学道，却爱上一位随公主入灵都关内修行、精通音律的宫女宋华阳；接着又爱上宫嫔卢氏姐妹。必须持守森严戒律的女道士和宫嫔，都不是能够自由爱恋的好对象，在禁忌压力下的交往必定刻骨铭心，许多情感纠葛的爱情诗便孕育而生。
首句“相见时难别亦难”我们读到两个“难”字，更添相见不易的分离之苦。热恋时我们只渴盼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甜蜜的约会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要挥手说再见的那一刹那必定令人惆怅、留恋。更何况是现实不允许而短暂相会的两人，即将长别时更是难分难舍。南朝江淹曾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直言离别是所有痛苦情绪的极致，让人心神沮丧，仿佛丢失了魂魄。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东风无力百花残”所描述的分别心情，正如眼前暮春时节里，东风无力吹抚、百花凋零的景况。我们都明白失恋、忍痛的伤情，仿佛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所以首联两句可说情景交融。也有学者扣合李商隐的生平遭遇，解释这是他官场不顺遂的写真。
诗人在颔联首句用谐音双关的蚕“丝”譬喻情“思”，深情坚定地告白对爱人的相思之情，就像春蚕吐丝，一直到死才能把丝（思）吐尽。次句用了歧义双关，将“烛火之泪”譬喻成“相思之泪”，以蜡烛的烛芯燃成灰烬后烛泪才会流干的意象，再次宣告思念爱人的苦楚，就像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那般沉痛煎熬，直到生命完结才会终止。在这一联对偶的两句诗里，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情丝自缚的郁闷，看见相思难熬的悲戚泪珠，并听见生死相许的诺言，这些都显示诗人用情至深。
恋人的分别，一日如隔三秋。两句对偶的颈联诉说这对相见不易的恋人，早上起床照镜子整理衣装时，就怕看见自己如云的黑发在等待中渐渐变白，不禁让人生发哀愁：美好的青春年华就这么在思念中慢慢消逝。伤感失眠的夜里，苦苦吟诵诗文，被银白月光浸透全身，应当加倍感觉到凄凉的寒意。这凸显了孤单一人，无法与爱人相依相偎的寂寞、凄清。但环境愈是困难，愈能显出爱情的坚贞可贵。我们通过“视觉——镜中的发色”“触觉——月色的寒冷”的双重摹写中，可以感受到诗人从情丝缠绵的煎熬里，审视自己在巨大的痛苦中付出的代价，并且确认自己将无怨无悔地继续痴守这个美丽的哀愁。
颈联两句另有不同的诠释角度，也有一说是作者在分别的思念中，揣想佳人早起揽镜自照时担忧红颜渐老，夜晚佳人以吟诵打发漫漫长夜，应当感觉到月圆人不圆的缺憾与寒凉。还有一说在于第五句是作者猜想佳人，第六句是作者自我比况。以上每一种诠释，都有可能是一对分离恋人的心情。
尾联两句响应首句，虽然相见困难，却无法阻止两人相恋的执着心志，与期待重聚的盼望。前面说到李商隐婚前曾在道观和女道士相爱的经验，所以他的无题爱情诗有许多神仙典故，譬如“蓬山”“青鸟”。“蓬山”即“蓬莱山”，是古代传说中东方的海上仙山，这里指情人的住处。“此去”是距离我的住所，“无多路”指路途并不遥远。情人的住所从诗人这里过去，不必花多少时间就能抵达，那为何不能相见呢？因为诗人将恋人的住所比喻成仙山，代表无法到达，咫尺天涯的憾恨油然而生。不过，诗人最后还是将难了的一缕相思，请《山海经》中西王母的使者“青鸟”传递，并帮忙殷勤地探问恋人的消息。这样一来，诗人急迫得到爱人讯息的渴望，和求之不可得的无奈与伤怀，跃然纸上。
人生自是有情痴，本诗更是写痴情到极点，句句深藏作者浓烈的情感。也因为李商隐的情诗扣人心弦，才能被今日文坛重镇余光中先生赞誉为古典诗中最佳的情诗作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在情爱的国度里，不会永远完满、甜蜜，就像人生有高低、起伏。当恋情陷入挫折与瓶颈时，有些人会沉溺在苦痛里无法自拔，忧郁封闭。我们应该多培养兴趣，找到抒发情绪的管道，不要只局限在两人世界里。除了努力读书、工作，用心经营爱情之外，也别忘了亲爱的家人和身边的朋友。要让自己有健康正向的能量，在每次跌倒时，擦干眼泪露出微笑，重新站起来，踏步前进。或许下一条道路或下一片森林花园，会更加灿烂耀眼呢！
李商隐的诗歌对宋诗影响很大，尤其是北宋初年，许多文人模仿李商隐的诗作，相互唱酬。政治家兼文学家王安石认为，李商隐的诗真正继承了诗圣杜甫关心社会的精神。包括北宋古文运动领袖欧阳修、大文豪苏轼等，都有从李商隐诗句脱胎而来的诗词作品。以下我们来看晏殊的词《生查子》：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
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一位翩翩美少年挥舞着金鞭，跃上青骢马绝尘而去，只留下玉楼中想念他的女子孤单地拥着绣被，独自忍受一个个春寒料峭的漫漫长夜。这个等到寒食节梨花都凋谢的女子，因为思慕的意中人迟迟未捎回只言片语，没有人可以让她倾诉满腔相思，只好转过身去，背对着秋千想念曾经共游的美好时光，暗自伤心。最后两句“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正是取自李商隐另一首无题诗：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一个早慧可爱的小姑娘，八岁就会偷照镜子，学着大人描画长长的眉毛。十岁春游踏青时，采摘荷花点缀长裙，有着清新脱俗的美丽。十二岁学弹筝时，努力不辍、用功过人，套在手指上的银白色假指甲不曾卸下。十四岁待字闺中，回避近亲、男子，猜想该是出嫁的年龄，却还没能出嫁。如今已经十五岁了，昔日好友都已成婚，只有她独自迎着春风，背对众人在秋千架下哭泣。李商隐表面写才德兼备的女子，十五岁还没有婆家的伤感，实际上是为自身年少有为却怀才不遇的苦闷而慨叹，艺术层次更高一筹。
（台北市立龙山中学语文教师 陈佩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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