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五代·李煜
【赏析】
看到“浪淘沙”这三个字,我总觉得拥有如此磅礴词牌名的词,应该属于豪放一派的,而且该有苏轼“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气势,但事实并非如此,词牌名与词的内容,往往没有直接的联系。倒是刘禹锡写过八首《浪淘沙》诗,其中第八首最为有名: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或许这才是“浪淘沙”的真谛。然李煜的这阕词中,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苦尽甘来,而是字字含恨,句句泣血。这与当时的背景有着直接关系。
太祖开宝七年(公元974年),赵匡胤挥师南下。南唐自然不是大宋的对手,都城金陵轻而易举就被攻了下来,李煜和众妃嫔、大臣被俘至开封,彼时他的身份不再是一国之君,而是俘虏,朝见大宋皇帝自然是要卑躬屈膝的。
赵匡胤对李煜的才华颇为欣赏,他曾多次劝降李煜,都被李煜拒绝了。大周后去世后,赵匡胤又派人来提议和亲,南唐很多大臣都希望李煜能接受赵匡胤的提议,但彼时的李煜心里只有一个小周后,哪里肯娶别的女人?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碰了钉子的赵匡胤心里很不爽,既然李煜不识好歹,以他的性格,卧榻旁也就容不了他酣睡了?为了出这口恶气,赵匡胤封李煜为“违命侯”,因为他多次违抗命令,不听劝降,也不愿和亲。
得了这么个称呼,李煜气愤得很,可谁让他是失败者呢?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像李煜这样被冠以侮辱性称呼的败者,历史上有过不少。南齐皇帝萧宝卷,在位四年间行事荒诞,残暴不仁,被以萧衍为首的大臣们从龙椅上拉下来杀了,死后被追封为“东昏侯”。昏即是昏庸,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称呼。苏轼有诗“玉奴终不负东昏”,这里的东昏指的就是萧宝卷,玉奴则是萧宝卷的宠妃潘玉儿。一代女皇武则天当妃子的时候,先是干掉了她的对手王皇后和萧淑妃,后来又给她们改了姓,王皇后为蟒氏,萧淑妃为枭氏,蟒和枭都是动物的名字,而且不是什么善类,武则天借此来羞辱她们。清雍正帝登上皇位后,也给他争夺皇位的对手们改了不好的称号,康熙第八子胤禩为阿奇那,第九子胤禟为塞斯黑,这两个称呼都是满语,翻译过来都不是好听的名字。
被送往汴京囚禁之前,李煜写了一首《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金陵破,南唐灭,家国河山都断送在自己的手中,李煜心情无比沉痛,他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父亲却把南唐交到了他手里,如今成为亡国之君,他还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无可奈何的他,也只能“垂泪对宫娥”了。有人说李煜没想着如何面对百姓,却想着对着宫娥们哭,太过荒唐。其实这不能全怪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他内心本来就不像正常的男子那般强大,他不喜欢家国大事,只想有宫娥妃嫔们为伴。
到了汴京之后,李煜和被封为郑国夫人的小周后一起囚禁于府邸中,成了没有镣铐的犯人。在待遇方面,赵匡胤对李煜还是不错的,什么东西都按照他爵位的级别提供。夫妻俩日日相守在一起,想到以前在南唐的快活日子,李煜的心更加沉痛,仿佛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美好的日子也随之灰飞烟灭。不知当时,他有没有想起曾被他辜负的大周后。
大周后年纪轻轻就离开这个世界,也是件幸运的事。至少她不用承受亡国的痛苦,不用成为阶下之囚,也不会担心被赵光义玷污。小周后就不同了,整日担惊受怕不说,被囚禁的那段日子,还受尽了赵光义的凌辱。小周后是名满天下的美人,赵光义早就对她垂涎三尺了,他多次借机将小周后留在宫中,强迫小周后与自己欢爱,甚至变态地让画师画下了他凌辱小周后的全过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熙陵幸小周后图》。他本以为将李煜毒死就能将小周后据为己有,孰料小周后失去了寄托,又不愿再受赵光义的侮辱,居然自尽了。
李煜和小周后被囚的日子里,李煜夜夜睡不好觉,经常做噩梦,精神上受尽了折磨。一天晚上他从梦中醒来,听见窗外下起了小雨,雨声潺潺,美好的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一如他那段美好的曾经,稍纵即逝。半夜天气寒冷,即使华美的锦被也挡不住。也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忘掉自己被囚禁的屈辱,享受片刻的安宁。他独自倚靠在画栏之上,一边听着潺潺雨声,一边回忆在南唐的岁月。万里河山,最终还是断送在他的手中。离别时容易,再见却是何等的艰难。曾经的一切,如东流之水,带着凋谢的花朵,和即将逝去的春天一起离开了。旧时的美好生活,宛如天上仙境,谁知一梦醒来,他已经来到人间,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天上也?人间也!美好的日子总是太匆匆,为什么她不肯停下脚步?他以一阕词记录了自己的全部心情,半是惆怅半是伤。
成为俘虏以后,李煜算是不用处理那些令他头疼的国事,专心当一个词人了。然而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他所期望的。流水落花春去也,顺便也带走了他绮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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