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中八绝(录二)》
李贽
系中八绝(其一)
名山大壑登临遍,独此垣中未入门。
病间始知身在系,几回白日几黄昏。
【作者】
李贽(1527-1602),号卓吾,又号宏甫,别号温陵居士,泉州晋江(今福建泉州)人。泰州学派后期的代表人物,著名的思想家。官至云南姚安府知府。后辞官讲学。公开以“异端”自居,对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学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主张平等,提倡个性解放,被统治者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诬陷入狱而死。其著作也遭到禁毁。文学上提出“童心说”,反对复古模拟,重视通俗文学。诗风朴质。有《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等。
【赏析】
万历二十九年(1601)初春,官绅所指派的无赖之徒的一把火,把李贽栖身讲学的湖北麻城“芝佛院”烧成一片焦土,这位被视为“异端之尤”而思想学说却影响了一个时代的思想家和哲学家被迫迁徙至北京附近的通州,寄居在一个叫马经伦的朋友家。但既已为湖北缙绅所不容的李贽,更难为京师之地的士大夫宽宥。次年,都察院左都御史温纯伙同礼科给事中张问达向朝廷递上一本疏奏,参劾李贽邪说惑众,肆行不检,罪大恶极,而且“倘一入都门,招致蛊惑,又为麻城之续”(《神宗实录》),皇帝看罢疏奏,批示,李贽由锦衣卫捉拿治罪,其著作应一律销毁。于是,李贽在狱中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段日子。在牢里,他写了八首七绝,合称《系中八绝》(系即被絷,亦即被收狱中之意)。本诗是其中第一首,题为《老病始苏》,想是在狱中又经历了一场疾病折磨,而写诗时病情刚刚好转。
诗歌充满着一种毫不以眼前的政治迫害为意的傲岸不屈的精神。前两句完全是一种幽默调侃的口气:一生游历天下,所有名山大壑都留下过我的足迹,独独没有进到这高墙中来过。垣,即墙。此垣中,指眼前的监狱,但诗不说“此牢中”而说“此垣中”,出以轻松的语调,就表现了对监牢生活无所谓的轻蔑。同样,登临名山大壑,本是人生一大快事,而作者偏偏将此等快意之事与蹲监牢这种痛苦不堪之事相提并论,仿佛仅仅登山临水而不进到“此垣中”倒是人生一大憾事,这自然是一种幽默,它使现实境况的苦楚化为乌有,其实质则是表现作者的从容冷峻和对政治迫害的极大蔑视。诗歌后两句,扣题写狱中的病:在病中我才发现自己确实身在系中,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几个白日,几个黄昏。身在病中,医药饮食,俱无人照应,这自然与外面不同,于是想起了自己的囚徒身份,字面上,后两句相对于前两句是内容与情绪的转折,但“病间始知”也暗说病前全然不知,因而其内在精神又是与前两句相承的,所表现的仍是这位思想自由的作者精神超乎现实境况之上,了不以危逆处境为意的高傲与不屈。
诗歌全然不假雕饰,唯以冷峻傲岸留给读者深刻印象,这与作者艺术上的求真的主张是一致的。
系中八绝(其二)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赏析】
本诗可看作李贽的绝命诗。写诗后不久的一天,李贽要人为他剃头,乘剃头匠走开的间隙,他用剃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剃头匠回来时,李贽已是鲜血淋漓,但还没有断气,剃头匠问他:“和尚痛否?”已无法出声的李贽用手指在剃头匠掌心写道:“不痛。”剃头匠又问:“和尚何自绝?”李贽再写道:“七十老翁何所求。”两天以后,李贽气绝而死。(见袁中道《李温陵传》,《神宗实录》称李贽绝食而死,或是据当时东厂锦衣卫的报告)
“七十老翁何所求”是王维《夷门歌》中的一句,这是否表明李贽悲观消沉不欲求生呢?本诗作了一个更为明确的回答。
诗歌前两句弘扬了一种大义凛然的生死观。这两句原是孟子的话,见于《孟子·滕文公下》,意思是说,志士应坚持道义操守,贫贱不移。应常常想到死无棺椁,弃于沟壑,而且无所憾恨;勇士应为道义而勇武,常常想到为道义抛头颅。(据赵岐注:不忘,即常念着;在沟壑,指因贫穷而死,无棺木以葬,弃于荒野沟壑之中。元,即头颅。)这两句话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和孟子在另一处所说的“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之意。李贽一生离经叛道,思想独立不羁,对儒家礼教作过广泛深入的批判,并在官运最亨通的姚安知府任满时削发为僧,皈依佛门禅宗。然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没有恬淡宁静地把死看做佛家最高理想境界的“圆寂”,或道家的所谓“决痤溃痈”,而是取了儒家悲壮的生死观:为道义而死,为理想而献身(当然,他的道义理想是与孔子的“仁”和孟子的“义”是不同的)。紧承这样一种准则信条,作者在三、四句中写道:既如此,我今天不死还等待什么呢?我只愿早早结束自己的生命。孤立看这两句似乎是轻生,但正因为与前两句相承,所以它表达的无疑是作者决不改变自己的思想信仰、不向政治迫害低头的不屈精神。诗题“不是好汉”,这看似自嘲,实是自励与自傲。本来李贽的案子经审讯后,镇抚司建议不必判处重刑,只需押解回籍了事。(据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但李贽不想为这条生路而牺牲自己的思想信仰,他用死实践了诗歌中表明的决心。所以他死时所说的“何所求”决非万念俱灰而欲死,而是要为自己的信念去献身。
诗歌感情浓烈,情调悲壮。前两句用典巧妙而自然,带议论色彩;后两句直抒胸臆,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田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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