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陆放翁集(录二)
梁启超
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
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
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
【作者】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别署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光绪十六年(1890)举人。会试不第,受业于康有为,主张维新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创办《新民丛报》。辛亥革命后,曾任北洋政府财政总长,参加了讨袁运动。晚年弃政讲学,在清华大学研究院任教。积极主张小说、诗歌革命,影响巨大。工诗。有《饮冰室文集》。
【赏析】
先回溯一下历史。北宋自开国以来,由于统治者的短见、失策,武备方面已远远不及汉、唐开国时之盛,以致北宋末期金兵南下而不能自保,南渡而后,更成积弱之势。因此,反映这个时代的诗歌,确乎也缺乏汉赋唐诗的开廓恢宏气象,更难听到金戈铁马之声。另一方面,北宋文人政治地位高,尹洙在《儒林公议》中就说,只要状元及第,虽统兵数十万,恢复幽蓟,献捷太庙的将帅荣宠,也比不上。所以许多士子,不惜白首穷经,万里应试。这样,便形成士大夫阶层脱离群众的书房习气,以学问相高,以清论相尚。写诗,则“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严羽《沧浪诗话》)的江西诗派风靡一时,诗歌脱离现实的倾向有加无已。梁启超说它是“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确也无失当之处。
再看看梁启超所处的时代。清统治者对文人名士,在施行羁縻政策的同时,大兴文字狱。这对文学(包括诗歌)的消极影响是很大的。另外,清代诗坛,王士禛的“神韵”说,沈德潜的诗主“温柔敦厚”说,翁方纲的“肌理”说(考据学对诗的影响),都使诗逐步脱离现实,脱离群众。因此当时清代诗坛,金鼓之声,激励之气都寂焉无所闻见,说它是“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也无什么不是。而就梁启超言,所指更多还是后者。
但是,历史总不会一成不变,人也不会只是一个模式,诗风也不会一无进展。赵宋南渡之后,金的入侵加剧,激起无数志士仁人奋发抗击,文臣武将慷慨悲歌,陆放翁便是其中突出的一个。他自幼受家庭爱国思想熏陶,长与爱国志士交往,出仕后力主北复中原,曾为王炎(四川宣抚使)襄赞军务,亲临前线,始终不忘恢复北土。这种澎湃的爱国热情,激烈的战伐声音,均见诸诗中。“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概括得精当。当然,从军乐,是有深刻爱国重义和强烈战斗性的内涵的。他在早年的《夜读兵书》中说:“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他“常恐埋山丘,不得委锋镝”(《书悲》)。他说:“国仇未报身先死,匣中宝剑夜有声。”(《长歌行》)又说:“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才认为“从军乐事世间无(《独酌有怀南郑》)”。梁启超誉之为“亘古男儿一放翁”,正表现了对陆放翁的无比崇敬。
但梁启超却也有以放翁自况之意。清代,自帝国主义打开中国的大门后,帝国主义的侵略到19世纪60-90年代日益加剧,亡国之祸迫在眉睫,此时,改良主义思潮迅速掀起,维新变法运动随之而兴。文学范围内也发出了“改良”的呼声,“诗界革命”的口号提出来了,梁启超等的创作实践也能反映出近代史上一系列重大事变,表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如梁启超本人在东渡日本之初,就有一系列这类诗作:“丈夫有壮别,仗剑行复仇”(《壮别》);“人歌人哭兴亡感,潮长潮平日夜声”(《澳亚归舟杂兴》);“何心更作喁喁语,起趁鸡声舞一回”(《纪事》);“悲歌不尽铜驼泪,魂梦从依敬业旗”(《赠别郑秋蕃兼谢惠画》)。这些,确也从“靡靡风”的诗界里撑出了一面现实主义的旗帜。诗的风格也显得苍凉悲壮,差拟放翁了。
但是这种“从军乐”是不易实现的。转入下一首,便是“辜负胸中十万兵”了。南宋自绍兴(高宗)至嘉定(宁宗)二年(1209)陆游死时,偏安朝廷对金始终采取投降政策,在“公卿有党排宗泽,帏幄无人用岳飞”(《夜读范致能揽辔录……》)的情势下,是一片“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关山月》)、“剩水残山无态度”(辛弃疾《贺新郎、陈同甫自……》)的局面,诗人只好“起倾斗酒歌出塞,弹压胸中十万兵”(《弋阳道中遇大雪》)了。自然,“百无聊赖以诗鸣”是一场悲剧,但字里行间对南宋朝廷也隐施鞭挞。因为陆游诗中饱含的是爱国有心,报国无从的痛苦之泪。
“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事实就是如此。陆游说:“自恨不如天际雁,来时犹得过中原”(《枕上偶成》)、“天下可忧非一事,书生无地效孤忠”(《溪上作》)。这种爱国热情,谁能理解,只落得说到金人入据中原时,生出了“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诉衷情》)、“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关山月》)、“生逢和亲最可伤,步辇金絮输胡羌”(《陇头水》)的抑郁不能自已的长叹。
这里,梁启超诗中也有自己的影子。他说了:“诗思惟忧国,乡心不到家”(《壮别》),“猛忆中原事可哀,苍黄天地入蒿莱”(《纪事》),“大愿未酬时易逝,抚膺危坐涕纵横”(《澳亚归舟杂兴》),“誓拯同胞苦海苦,誓答至尊慈母慈”(《赠别郑秋蕃兼谢惠画》)。这个时期的梁启超,爱国热情高涨,也是“说到胡尘意不平”的。
自然,陆游始终将希望寄托于南宋朝廷,梁启超则将希望寄托于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理想均不能实现。这是历史的悲剧,也正是二人诗所以感人者。
(谢守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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