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永遇乐注释】
京口:今江苏镇江。
孙仲谋:孙权,字仲谋。孙权早年曾在镇江驻军。
风流:用以形容东晋王谢等贵族子弟。谢安派族中子弟谢玄、谢石于镇江组建北府兵,后成为击败前秦入侵的主力军队。
寄奴:南朝宋开国皇帝刘裕,小名寄奴,本在镇江街头流浪,因参加北府兵而发迹。
想当年:指刘裕北伐,此次北伐推进到淮河以北,灭南燕、后秦,一举收复河南山东诸地。
元嘉草草:南朝宋文帝于元嘉年间草率北伐,结果大败,北魏军队乘胜直抵长江北岸的扬州。
四十三年:指南宋孝宗隆兴年间的北伐,亦是草率出兵,招致大败,至今已过去了四十三年。
佛(bì)狸祠: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小名佛狸,于宋军元嘉北伐失败之际,追击至扬州,并于扬州瓜步山建立行宫,后成为祭祀拓跋焘的佛狸祠,拓跋焘本人也成为扬州地区民众信仰的保护神。
廉颇:战国时赵国名将。其晚年时赵王想重新用他,派人查看他的身体情况。廉颇一顿吃米一斗,肉十斤,披甲上马,张弓搭箭,以示犹能上战场。然使者受奸臣郭开贿赂,向赵王报告“廉颇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通‘屎’)矣。”赵王以为廉颇已老,遂不用。
【作者】
辛弃疾(1140—1207),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号稼轩,济南历城(今属山东)人。南宋主战派名臣、词人,有“词中之龙”一称。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作赏析1
这是《稼轩词》中突出的爱国篇章之一。它的思想内容包括两个方面:一、写作者抗敌救国的雄图大志;二、写作者对恢复大业的深谋远虑和为国效劳的忠心。
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辛弃疾六十四岁时,被召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这以前,辛弃疾被迫退居江西乡间已有十多年了。起用他的是执掌大权的韩侂胄。因为那时蒙古已经崛起在金政权的后方,金政权日益衰败,并且起了内乱。韩侂胄要立一场伐金的大功,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于是起用了辛弃疾作为号召北伐的旗帜。第二年(1204),任他作镇江知府—镇江在那时濒临抗战前线。辛弃疾初到镇江,努力做北伐的准备。他明确断言金政权必乱必亡。他又认为:南宋要取得对金作战的胜利,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他曾对宋宁宗和韩侂胄提出了这些意见,并建议应把对金用兵这件大事委托给元老重臣。这无疑是包括辛弃疾自己在内的。可是韩侂胄一伙人不但不能采纳,反而有所疑忌不满,他们借口一件小事故,给他一个降官的处分。开禧元年(1205)索性把他调离镇江,不许他参加北伐大计。辛弃疾二十三岁从山东起义南来,怀着一腔报国热情,在南方呆了四十三年,开始遭到投降派的排挤,现在又遭到韩侂胄一伙人的打击,他那施展雄才大略来为恢复大业出力的愿望又落空了。这就是辛弃疾写这首词的时代背景。
这首词题为“京口北固亭怀古”,所以一开头就从镇江的历史人物—孙权和刘裕说起。孙权是三国时吴国的皇帝,他在南京建立吴国的首都,并且能够打垮来自北方的侵犯者曹操的军队,保卫了国家。辛弃疾登上京口北固亭怀古,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三国时期的英雄人物孙仲谋(即孙权),只是现在已无处可寻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谓孙仲谋英雄事业的流风余韵,现已无存。“寄奴”,是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小字。刘裕在京口起兵讨伐桓玄,平定叛乱。“想当年”三句,颂扬刘裕率领兵强马壮的北伐军,驰骋中原,气吞胡虏。作者借这些京口当地的历史人物的英雄业绩,隐约地表达自己对抗敌救国的心情。
下片“元嘉草草,封狼居胥”几句也是用历史事实。“元嘉”是南朝宋文帝的年号。宋文帝刘义隆是刘裕的儿子。他不能继承父业,好大喜功,听信王玄谟的北伐之策,打无准备之仗,结果一败涂地。封狼居胥是用汉朝霍去病战胜匈奴,在狼居胥山(今属内蒙古自治区)举行祭天大礼的故事。宋文帝听了王玄谟的大话,对臣下说:“闻王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辛弃疾用宋文帝“草草”(草率的意思)北伐终于惨败的历史事实,来作为对当时伐金须做好充分准备、不能草率从事的深切鉴戒。“仓皇北顾”,是看到北方追来的敌人张皇失色的意思,宋文帝战败时有“北顾涕交流”的诗句。韩侂胄于开禧二年(1206)北伐战败,次年被诛,正中了辛弃疾的“赢得仓皇北顾”的预言。
“四十三年”三句,由今忆昔,有屈赋的“美人迟暮”的感慨。辛弃疾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率众南归,至开禧元年在京口任上写这首《永遇乐》词,正好是四十三年。“望中犹记”两句,是说在京口北固亭北望,记得四十三年前自己正在战火弥漫的扬州以北地区参加抗金斗争。(“路”是宋朝的行政区域名,扬州属淮南东路。)后来渡淮南归,原想凭藉国力,恢复中原,不期南宋朝廷昏聩无能,使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如今过了四十三年,自己已成了老人,而壮志依然难酬。辛弃疾追思往事,不胜身世之感!
“佛狸祠下”三句,从上文缅怀往事回到眼前现实,使辛弃疾感到惊心:长江北岸瓜步山上有个佛狸祠,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留下的历史遗迹:拓跋焘小字佛狸,属鲜卑族。他击败王玄谟的军队后,率追兵直达长江北岸的瓜步山,在山上建立行宫,这就是后来的佛狸祠。当地老百姓年年在佛狸祠下迎神赛会,“神鸦”是吃祭品的乌鸦,“社鼓”是祭神的鼓声。辛弃疾写“佛狸祠下”三句,表示自己的隐忧:如今江北各地沦陷已久,不迅速谋求恢复的话,民俗安于异族的统治,忘记了自己是宋室的臣民。这正和陆游的《北望》诗所谓:“中原堕胡尘,北望但榛莽。耆年死已尽,童稚日夜长。羊裘左其衽,宁复记畴曩!”彼此意思相同。
辛弃疾这首词最后用廉颇事作结,是作者到老而爱国之心不衰的明证。廉颇虽老,还想为赵王所用。他在赵王使者面前一顿吃了一斗米的饭、十斤肉,又披甲上马,表示自己尚有余勇。辛弃疾在这词末了以廉颇自比,也正表示自己不服老,还希望能为国效力的耿耿忠心。
辛弃疾词的创作方法,有一点和他以前的词人有明显的不同,就是多用典故。如这首词就用了这许多历史故事。有人因此说他的词缺点是好“掉书袋”。岳飞的孙子岳珂著《桯史》,就说“用事多”是这首词的毛病,这是不确当的批评。我们应该做具体的分析:辛弃疾原有许多词是不免过度贪用典故的;但这首词却并不如此,它所用的故事,除末了廉颇一事之外,都是有关镇江的史实,眼前风光,是“京口北固亭怀古”这个题目应有的内容,和一般辞章家用典故不同;况且他用这些故事,都和这词的思想感情紧密相联,就艺术手法论,环绕作品的思想内容而使用许多史事,以加强作品的说服力和感染力,在宋词里是不多见的,这正是这首词的长处。杨慎《词品》谓“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这是一句有见地的评语。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作赏析2
两宋词人中,辛弃疾最为多产,以六百二十余首词雄居榜首,而哪一首可以作为辛词的压卷之作呢?明代大才子杨慎就说,这首《永遇乐》是“稼轩词中第一”。我们不能不说,杨慎的确很有眼光。统计数据显示,这首词的经典指数确实是辛词中最高的。在宋词排行榜中,它也排在引人注目的第六位。
这首词之所以能荣居排行榜高位,现当代读者的贡献比古代读者大,批评研究型读者的贡献比大众型读者大。其中,功劳最大的当属20世纪的研究型读者,他们一起贡献了67篇研究文章,高列单榜的第三位,为这首词的高位排名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于历代选本入选项,虽然排名仅列第二十六位,但入选的58种选本中,现当代竟占了48种。很明显,在现当代的大众读者群中,这是一首意义深远的词。而在古代,此词仅入选明代选本3种、清代选本7种,均低于百首宋词同期平均入选率。
这是一首借古代风流人物的典故事迹来感怀古今、抒发慷慨激愤之情的英雄悲歌。毋庸讳言,用典过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它传播的广泛性,以至于不论古今,它在大众读者中的吸引力都不及批评研究型读者。但这并不影响它可以成为人们千古传诵的经典名篇。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作赏析3
此词作于开禧元年(1205)。当时,韩侂胄正准备北伐。赋闲已久的辛弃疾于前一年被起用为浙东安抚使,这年春初,又受命知镇江府,出镇江防要地京口(今江苏镇江)。从表面看来,朝廷对他似乎很重视,然而实际上只不过是利用他那主战派元老的招牌作为号召而已。辛弃疾到任后,一方面积极布置军事进攻的准备工作;但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意识到政治斗争的险恶,自身处境的艰难,深感很难有所作为。
在一片紧锣密鼓的北伐声中,当然能唤起他恢复中原的豪情壮志,但是对独揽朝政的韩侂胄轻敌冒进,又感到忧心忡忡。这种老成谋国,深思熟虑的情怀矛盾交织复杂的心理状态,在这首篇幅不大的作品里充分地表现出来,成为传诵千古的名篇,而被后人推为压卷之作(见杨慎《词品》)。这当然首先决定于作品深厚的思想内容,但同时也因为它代表辛词在语言艺术上特殊的成就,典故运用得非常恰到好处;通过一连串典故的暗示和启发作用,丰富了作品的形象,深化了作品的主题思想。
词以“京口北固亭怀古”为题。京口是三国时吴大帝孙权设置的重镇,并一度为都城,也是南朝宋武帝刘裕生长的地方。面对锦绣江山,缅怀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正是像辛弃疾这样的英雄志士登临应有之情,题中应有之意,词正是从这里着笔的。
孙权以区区江东之地,抗衡曹魏,开疆拓土,造成了三国鼎峙的局面。尽管斗转星移,沧桑屡变,歌台舞榭,遗迹沦湮,然而他的英雄业绩则是和千古江山相辉映的。刘裕是在贫寒、势单力薄的情况下逐渐壮大的。以京口为基地,削平了内乱,取代了东晋政权。他曾两度挥戈北伐,收复了黄河以南大片故土。
这些振奋人心的历史事实,被形象地概括在“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三句话里。英雄人物留给后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因而“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传说中他的故居遗迹,还能引起人们的瞻慕追怀。在这里,作者发的是思古之幽情,写的是现实的感慨。无论是孙权或刘裕,都是从百战中开创基业,建国东南的。这和南宋统治者苟且偷安于江左、忍气吞声的懦怯表现,是多么鲜明的对照!
如果说,词的上片借古意以抒今情,还比较轩豁呈露,那么,在下片里,作者通过典故所揭示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感慨,就更加意深而味隐了。
这首词的下片共十二句,有三层意思。峰回路转,愈转愈深。被组织在词中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血脉动荡,和词人的思想感情融成一片,给作品造成了沉郁顿挫的风格,深宏博大的意境。
“元嘉草草”三句,用古事影射现实,尖锐地提出一个历史教训。这是第一层。
史称南朝宋文帝刘义隆“自践位以来,有恢复河南之志”(见《资治通鉴·宋纪》)。他曾三次北伐,都没有成功,特别是元嘉二十七年(450)最后一次,失败得更惨。用兵之前,他听取彭城太守王玄谟陈北伐之策,非常激动,说:“闻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见《宋书·王玄谟传》。《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载,卫青、霍去病各统大军分道出塞与匈奴战,皆大胜,霍去病于是“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封、禅,谓积土为坛于山上,祭天曰封,祭地曰禅,报天地之功,为战胜也。“有封狼居胥意”谓有北伐必胜的信心。当时分据在北中国的元魏,并非无隙可乘;南北军事实力的对比,北方也并不占优势。倘能妥为筹画,虑而后动,虽未必能成就一番开天辟地的伟业,然而收复一部分河南旧地,则是完全可能的。
无如宋文帝急于事功,头脑发热,听不进老臣宿将的意见,轻启兵端。结果不仅没有得到预期的胜利,反而招致元魏拓跋焘大举南侵,弄得两淮残破,胡马饮江,国势一蹶而不振了。这一历史事实,对当时现实所提供的历史鉴戒,是发人深省的。辛弃疾是在语重心长地告诫南宋朝廷:要慎重啊!你看,元嘉北伐,由于草草从事,“封狼居胥”的壮举,只落得“仓皇北顾”的哀愁。想到这里,稼轩不禁抚今追昔,感慨万端。随着作者思绪的剧烈波动,词意不断深化,而转入了第二层。
稼轩是四十三年前,即绍兴三十二年(1162)率众南归的。正如他在《鹧鸪天》一词中所说的那样:“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革录,汉箭朝飞金朴姑。”那沸腾的战斗岁月,是他英雄事业的发轫之始。当时,宋军在采石矶击破南犯的金兵,完颜亮为部下所杀,人心振奋,北方义军纷起,动摇了女真贵族在中原的统治,形势是大有可为的。刚即位的宋孝宗也颇有恢复之志,起用主战派首领张浚,积极进行北伐。可是符离败退后,他就坚持不下去,于是主和派重新得势,再一次与金国通使议和。从此,南北分裂就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而辛弃疾的鸿鹄之志也就无从施展,“只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同上词)了。时机是难得而易失的。四十三年后,重新经营恢复中原的事业,民心士气,都和四十三年前有所不同,当然要困难得多。
“烽火扬州”和“佛狸祠下”的今昔对照所展示的历史图景,正唱出了稼轩四顾苍茫,百感交集,不堪回首忆当年的感慨心声。“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两句用意是什么呢?佛狸祠在长江北岸今江苏六合县东南的瓜步山上。永嘉二十七年,元魏太武帝拓跋焘南侵时,曾在瓜步山上建行宫,后来成为一座庙宇。拓跋焘小字佛狸,当时流传有“虏马饮江水,佛狸明年死”的童谣,所以民间把它叫做佛狸祠。这所庙宇,南宋时犹存。词中提到佛狸祠,似乎和元魏南侵有关,所以引起了理解上的种种歧异。其实这里的“神鸦社鼓”,也就是东坡《浣溪沙》词里所描绘的“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的情景,是一幅迎神赛会的生活场景。在古代,迎神赛会,是普遍流行的民间风俗,和农村生产劳动是紧密联系着的。在终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农民祈晴祈雨,以及种种生活愿望的祈祷,都离不开神。利用社日的迎神赛会,歌舞作乐,一方面酬神娱神,一方面大家欢聚一番。在农民看来,只要是神,就会管生产和生活中的事,就会给他们以福佑。有庙宇的地方,就会有“神鸦社鼓”的祭祀活动。至于这一座庙宇供奉的是什么神,对农民说来,是无关宏旨的。佛狸祠下迎神赛会的人们也是一样,他们只把佛狸当作一位神祗来奉祀,而决不会审查这神的来历,更不会把一千多年前的元魏入侵者和当前金人的入侵联系起来。因而,“神鸦社鼓”所揭示的客观意义,只不过是农村生活的一种环境气氛而已,没有必要再多加研究。然而辛弃疾在词里摄取佛狸祠这一特写镜头,则是有其深刻寓意;它和上文的“烽火扬州”有着内在的联系,都是从“可堪回首”这句话里生发出来的。四十三年前,完颜亮发动南侵,曾以扬州作为渡江基地,而且也曾驻扎在佛狸祠所在的瓜步山上,严督金兵抢渡长江。以古喻今,佛狸很自然地就成了完颜亮的影子。稼轩曾不止一次地以佛狸影射完颜亮。
例如在《水调歌头》词中说:“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词中的佛狸,就是指完颜亮,正好作为此词的解释。佛狸祠在这里是象征南侵者所留下的痕迹。四十三年过去了,当年扬州一带烽火漫天,瓜步山也留下了南侵者的足迹,这一切记忆犹新,而今佛狸祠下却是神鸦社鼓,一片安宁祥和景象,全无战斗气氛。辛弃疾感到不堪回首的是,隆兴和议以来,朝廷苟且偷安,放弃了多少北伐抗金的好时机,使得自己南归四十多年,而恢复中原的壮志无从实现。在这里,深沉的时代悲哀和个人身世的感慨交织在一起。
那么,辛弃疾是不是就认为良机已经错过,事情已无法挽救了呢?当然不是这样。对于这次北伐,他是赞成的,但认为必须做好准备工作;而准备是否充分,关键在于举措是否得宜,在于任用什么样的人主持其事。他曾向朝廷建议,应当把用兵大计委托给元老重臣,暗示以此自任,准备以垂暮之年,挑起这副重担;然而事情并不是所想象的那样,于是他就发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慨叹,词意转入了最后一层。
只要读过《史记·廉颇列传》的人,都会很自然地把“一饭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马”的老将廉颇,和“精神此老健如虎,红颊白须双眼青”(刘过《呈稼轩》诗中语)的辛弃疾联系起来,感到他借古人为自己写照,形象是多么饱满、鲜明,比拟是多么贴切、逼真!不仅如此,稼轩选用这一典故还有更深刻的用意,这就是他把个人的政治遭遇放在当时宋金民族矛盾、以及南宋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的焦点上来抒写自己的感慨,赋予词中的形象以更丰富的内涵,从而深化了词的主题。这可以从下列两方面来体会。
首先,廉颇在赵国,不仅是一位“以勇气闻于诸侯”的猛将,而且在秦赵长期相持的斗争中,他是一位能攻能守,猛勇而不孟浪,持重而非畏缩,为秦国所惧服的老臣宿将。赵王之所以“思复得廉颇”,也是因为“数困于秦兵”,谋求抗击强秦的情况下,才这样做的。因而廉颇的用舍行藏,关系到赵秦抗争的局势、赵国国运的兴衰,而不仅仅是廉颇个人的升沉得失问题。其次,廉颇此次之所以终于没有被赵王起用,则是由于他的仇人郭开搞阴谋诡计,蒙蔽了赵王。
廉颇个人的遭遇,正反映了当时赵国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和斗争。从这一故事所揭示的历史意义,结合作者四十三年来的身世遭遇,特别是从不久后他又被韩侂胄一脚踢开,落职南归时所发出的“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瑞鹧鸪。乙丑奉祠舟次馀杭作》)的慨叹,再回过头来体会他作此词时的处境和心情,就会更深刻地理解他的忧愤之深广,也会惊叹于他用典的出神入化了。
岳珂在《桯史·稼轩论词》条说:他提出《永遇乐》一词“觉用事多”之后,稼轩大喜,“酌酒而谓坐中曰:”夫君实中余痼。‘乃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人们往往从这一段记载引出这样一条结论:辛弃疾词用典多,是个缺点,但他能虚心听取别人意见,创作态度可谓严肃认真。而这条材料所透露的另一条重要消息却被人们所忽视:以稼轩这样一位语言艺术大师,为什么会”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想改而终于改动不了呢?这不恰恰说明,在这首词中,用典虽多,然而这些典故却用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它们所起的作用,在语言艺术上的能量,不是直接叙述和描写所能代替的。就这首词而论,用典多并不是辛弃疾的缺点,而正体现了他在语言艺术上的特殊成就。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作赏析4
这首词写于辛弃疾被调任镇江知府之时。镇江与扬州隔江相望,实乃江防要冲,是宋金前线的战略要地。辛弃疾受命于此的同时,也深知责任重大,不可掉以轻心。起兵北伐,收复失地可说是辛弃疾毕生梦寐以求的理想,鉴于南宋几次出兵的教训,他深知此番必须要深思熟虑,谨慎行事。当时的主帅韩侂胄急于建功,未经充分准备就想草率用兵。对此,辛弃疾表示很不赞成,于是写了这首词,一来抚时感事,二来借由刘义隆的例子警告主帅要慎重用兵,免得重蹈覆辙。
辛弃疾以年迈之身自比于廉颇,表明自己老当益壮,愿为北伐大业尽力的雄心壮志。其笔势纵横,铿锵有力,气概雄伟,颇显其英雄豪杰之气。
南宋时,很长一段时间主战派都处于下风,连皇帝都不再奢望能收复失地,宁愿安居一隅,继续过奢靡的日子。身为主战派且声望极高的辛弃疾,被闲置,不得重用,终日在乡间。
直到宰相韩侂胄重新起用辛弃疾。韩侂胄把持朝政,积极准备北伐,但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巩固得手的权力。为了得到更多支持,他才起用主战派的辛弃疾,当时辛弃疾不过是权力斗争中的一个砝码。而一生都在梦想收复失地的辛弃疾,毅然前往,接受任职。
他深知战争非儿戏,他不会拿将士的生命去冒险,他经过几番细致考察,一丝不苟地收集资料,提出现在并不是适合的战机,却被急功近利的宰相韩侂胄所怀疑猜忌,被贬为镇江知府。
已经六十六岁高龄,步入迟暮之际,纵然有再大的抱负,怕也没有实现的可能了,站在北固亭上,俯瞰眼前景色,江面宽阔,浩渺如烟,如画如歌。只是巍峨的宫殿,精美的楼阁,婉约的亭榭,消失不见;功业显赫、威名远扬的英雄将军已随风远逝;如孙仲谋那般气吞山河,虎踞龙盘的英雄在风云变幻中,在历史的长卷里,消散如云烟,伸手竟握不住一丝丝的气息……
“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英雄业迹都因历史的风雨吹打而随时光流逝了。而如今只能站在这里回首当年的雄壮悲歌,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凉呀。那个唱着“男儿到死心如铁”的稼轩,终于还是走到了英雄迟暮的凄惨境遇,少年时的豪气万千,如今心内的悲壮,最后都化成一阕悲歌,诉与天地知。
稼轩,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收复北地的梦想。在一次次的打压下,一次次的希望下,依旧无怨无悔地坚守信念。可是命运就是如此,梦想始终只是个梦想,最后成了遗憾。四十多年的岁月风蚀,四十多年不屈的抗金之路,依旧赤子之心不改,依旧壮怀激烈,磐石一般的信念,支持你一路到如今。稼轩,你成了世人心中的英雄,无愧于天地。
北固亭上振臂一呼,成千古绝唱。壮志未酬、壮心不死,千古绝唱道不尽的悲凉,诉不尽的悲愤满怀,只留一句无奈。杨慎在《词品》中说:“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无疑是对此词最中肯的评价。
遥想当年,这个戎马一生却被迫退伍的军人,在遥望祖国壮丽山川之时,内心的悲愤与不甘。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一句带着惆怅和雄心,一起被淹没在岁月长河里,时光仿若一条河,将他的勇武与壮志冲刷,最后变作了圆滑的水边碎石,静静凝望,淡淡沉淀。
这是一个武者的悲哀,更是一个有着报国之心的武者的悲哀,这倒与岳飞不同,岳飞一腔热血尽洒,拼尽性命战斗,落得个为佞臣所害,然而辛弃疾呢?不能战,不能武,却连死都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待到一切都变了,不再是旧模样,他才泪流满面,溘然长逝。
惜哉稼轩。
此后不久,一生布衣,早已天命之年的姜白石在临安读了稼轩的这章《永遇乐》,遂依原韵和之:
云鬲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君心在,苍厓绿嶂,苦被北门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
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素来以空灵含蓄的姜白石竟如此直白地表达出对辛弃疾的支持,可见,辛弃疾的抗金壮志和行为,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里,赢得了当时众多正义之士的拥戴和感佩!可见英雄就算已逝,却不会被世人遗忘。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作赏析5
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权臣韩侂胄重启了北伐大计,希望通过收复中原,在他的功劳簿上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使他成为南宋最伟大的宰相。于是作为主战派元老的辛弃疾被重新启用,授任浙东安抚使。这一年,辛弃疾已经六十四岁了,应该是最后一次实现理想的机会。所以尽管韩侂胄动机不纯,辛弃疾也深知将要面临的政治斗争异常凶险,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出山,希望人生不留悔恨。
1205年,宋宁宗改元开禧,北伐的准备更加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辛弃疾也被调往边防前线,担任镇江知府,驻守江防重镇京口。辛弃疾对于北伐当然非常迫切,但是他又非常清醒与谨慎。他在镇江任上多次派出间谍刺探金朝,获取了一些重要的机密情报,从中他得出结论,现在确实具备北伐的良好局势,但是不能急躁冒进,需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能保证我方的胜利。但是辛弃疾的方案并不适合韩侂胄此时的心态,韩氏希望越快越好,趁他还掌握朝中大权的时候就完成这项功业,这样既能获得身后美名,更能保证此生权力的永驻。于是辛弃疾尽管还在镇江知府任上,但已然被韩侂胄疏远,韩氏只是希望借助辛弃疾的声望拉拢人心。这首词正体现着辛弃疾面对这种情势的苦闷与忧心。
镇江一直以来都是兵家重镇,因此也是英雄辈出的地方,而此地最光辉灿烂的时候莫过于六朝。东吴大帝孙权曾在这里屯兵,抗拒曹操的大军;东晋谢氏家族于此组建北府兵,击退前秦的入侵;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更生长于镇江街头,罕见地完成了一次成功的北伐,逐渐从市井流浪儿跃为一代国君。此刻,登上镇江名胜北固山,俯瞰镇江城的辛弃疾,便把思绪引到了那个风流的年代,在上阕逐一地将孙权、谢氏子弟、刘裕重新铺展在眼前的市井空间里。尽管词中也有江山楼台永恒不变,唯有英雄已成往昔的句子,但这场追忆其实并没有太多人生如梦、功业无用的感慨,更多的是对于这些英雄及其所成事业的艳羡,以及自己无法企及他们的感伤。
追忆英雄之后,辛弃疾在下阕转入了对于国事的感伤寄托,开始讲述着失败的今昔故事。既然上阕提到了刘裕以及他的成功北伐,自然就会想到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宋文帝刘义隆。这是位好大喜功的君王,向往着能和父亲一样立功中原,于是草率地发动了三次北伐,结果在第三次遭遇了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疯狂反击,不仅中原没有收复,江淮一带也丢失了,拓跋焘的兵锋一直打到长江对岸的扬州。
这个故事当然有着很深的现实关怀,无疑是对韩侂胄草率进军的批评。不仅如此,辛弃疾还回顾了亲身经历的本朝故事。那是四十三年前,他刚刚渡江南来,同样才即位的宋孝宗也草草地发动了一次北伐,结果同样遭遇了惨败。而惨败之后,不仅战机丧失,北伐的志气随即也沉浸了四十三年。这四十三年间,中原沦陷的居民逐渐习惯了异族统治,甚至将当年的侵略者拓跋焘当作神明尊奉,四时祭祀不绝,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期待多少中原百姓支持北上的王师呢?这当然可以视作对韩侂胄的隔空喊话:这次北伐战机不仅可以成就你的功业,也是我实现理想的最后机会,更是最后一次收复中原的机会,如果不谨慎准备,依然草率进军,那么失败在所难免,而南宋也再不可能恢复中原了。
但是这番苦口婆心的忠义之言真的能起作用吗?辛弃疾也是怀疑的。因为此刻的他已然被排挤在政坛的边缘,并没有人真的觉得他老当益壮,精力未衰,连一句“老将军你还行吗”的话也不问,其实与因谗被疏远的廉颇相比,都远远不如,徒留满腔的忠愤与无奈。
韩侂胄当然没有听进辛弃疾的话,还是仓促出兵,甚至在北伐前夕以用人不当的罪名免去了辛弃疾的官职。最终的结局当然不出辛弃疾所料,宋军大败,再次屈辱地求和。宋廷甚至满足了金人无理的要求,将自己的宰相韩侂胄的首级献上,作为开启和谈的条件。韩侂胄的功业渴望颇具讽刺地成为泡影,辛弃疾一生的努力最终完全付诸东流,中原故土彻底与赵宋政权无关了,只留下这首沉雄豪迈的词篇,诉说着一位英雄晚年的凄凉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