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赏析】
红尘路远,时光无涯。走在这条漫长的路上,就必然要面对天涯寥落、风雨飘零。所有人都只是人间的过客,在独自的旅行中,寻找风景,也寻找心情;寻找起点,也寻找终点。谁都希望在这场旅行中,总是天高云淡、月白风清。然而,风起云涌的世界,没有那么多晴好,没有那么多恬静。
任你风流恣肆,任你才气纵横;任你策马扬鞭,任你气吞山河,都敌不过世事多变、沧海浮沉。或许,只是瞬间,你就会从山巅落入低谷;或许,只是刹那,你就会从田园走向荒原。起起落落的人生,就是这样让人迷惘。
贾谊是汉文帝时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学家,但是命运坎坷,让人欷歔。因为被权贵中伤,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后来虽然被召回京城,但是得不到任用,抑郁而死。两千多年来,人们把这个三十三岁就结束尘缘的才子与屈原并称。长沙的贾谊故居虽历经沧桑,却是千载文人墨客尤其是迁客骚人流连凭吊高歌低咏之场。
但是无论如何,贾谊到底还是永远沉默了。那短暂得让人绝望的生命,如玲珑玉笛,只吹奏了几支乐曲就突然崩裂。他本应绚烂,却只能黯然。这样的生命历程,让人叹息,却是人世间最常见的。所以,穿过岁月的尘埃,我们才能看到许多身影,在人间萧瑟,在天涯静默。他们何尝不想尽情绽放,何尝不想拥有绚烂人生。可是,经过变幻莫测的人间,他们只落得独自零落,默然叹息。这就是人生。
千年以后,刘长卿的遭遇与贾谊何其相似。刘长卿博学多才却屡试不第,终于考中进士,却因为性格刚烈,直言不讳,屡次犯上,屡遭贬谪。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被贬谪,因为被诬陷,由淮西鄂岳转运留后被贬为睦州司马。如果可以,他绝不愿意宦海浮沉是这般模样,但是他真的没办法,天生的真性情,实在不适合尔虞我诈的官场。他既然踏足了那片乌烟瘴气之地,就注定要遭受命运的波折。
这个深秋,刘长卿路过长沙。某个傍晚,他只身来到贾谊故居,类似的遭遇,使他伤今怀古,感慨万千,于是写下了这首诗,也写下了自己的凄怆与悲愤。但是,他的这些心境,却只有自己知道。普天之下,知己几何?已在红尘彼岸的贾谊,或许能明了他的悲凉,却不能从远方赶来,和他对饮几杯。这是个孤独的傍晚,也是个孤独的秋天。
贾谊虽去,但是他并未被人们遗忘。千秋万代,总有人来到这里,说起那些泛黄的往事。或许,伫立在这里的刘长卿,悲愤之余,也会这样想:千年以后,人们是否也会记得,那个叫作刘长卿的诗人,才华横溢,却不受重用,屡遭贬谪。事实上,我们仍然记得他,记得他的诗才,也记得他的人生。至少我们知道,独自的时候,他曾经这样写过:“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人生如此,已经足够。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昔人已去,杳无踪迹。但是这个薄暮时分,诗人却独自来到这里,向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贾谊,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想,他所寻找的,就是那种知己之感。可是,这里到底是衰草连天,萧条冷落。站在这里,油然而生的,除了心中的景仰向慕,更有无边的寂寞悲凉。
斜阳渐渐西沉,他的影子被拉得漫长。当然,被拉得漫长的,还有他的心事。这个落木萧萧的地方,虽有远去的贾谊,聆听他的人间苦乐。但是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归途,烟火迷离的人间,他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日落的时候,他终究要面对暗夜。天空的蓝,寒林的绿,秋草的黄,夕阳的红,最终都会归结为一抹幽暗。他惆怅的心扉,或许就是这样的色彩。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想当年,汉文帝也算有道君王,却不能给贾谊广阔的天空,使他终于萧条而逝。如今,昏聩无能的唐代宗,就更不知道如何知人善用了。所以,刘长卿才会贬谪不断,落得萧瑟满地。尽管他暗讽的笔触早已指向当时的皇帝,但是下笔的时候,却只说到汉文帝。
湘水无情,流去了多少如烟往事。楚国的屈原不知道,上百年后,贾谊会来到湘水之滨凭吊自己;西汉的贾谊不知道,千年之后,刘长卿会迎着萧瑟秋风来凭吊自己。湘水虽无情,却知道,谁曾经来过这里。往往是这样,后来者的心曲无人能懂,就只能对着地下的古人倾情诉说。无论是谁,当他只能如此的时候,尘世对于他来说,恐怕就有如荒原了。此时的刘长卿,他多希望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能明识天下之人、明鉴天下之事,让他不至于流落于江湖,哀叹满怀。可是,刘长卿的心事少有人知,他只能如那个黄昏,在某个角落,顾影自伤。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仿佛诗人就在我们面前,暮色更深沉,江山更寂静。他仍在那里徘徊,愁绪万千。秋风吹过,黄叶飘落,在枯草上乱舞。这幅荒村日暮图,就是刘长卿此时眼中的世界。其实,他心中何尝不是如此,日光隐没,黄叶飘零,西风萧瑟,冷月无声。
满腹才华,为人磊落,却被放逐天涯,面对断壁残垣、荒烟蔓草,这无疑是极大的悲哀。但是,诗人没有办法,身如微尘,飞起或落地,都不能自由掌控。于是,在这个冷寂的黄昏,他才会对着同样愤懑的贾谊,说出这样的话:你我都清白做人,却为何是这般不幸!于是,我们听到了他心底的长叹;于是,我们看到了他迷离的泪水。但是,长歌当哭也好,对酒当歌也好,生命寥落,岁月无边,谁也没有办法。
汀洲无浪复无烟,楚客相思益渺然。
汉口夕阳斜渡鸟,洞庭秋水远连天。
孤城背岭寒吹角,独树临江夜泊船。
贾谊上书忧汉室,长沙谪去古今怜。
当年,刘长卿由苏州长洲县尉被贬为潘州南巴县尉,在寂寥的途中,写下了这首《自夏口至鹦鹉洲夕望岳阳寄源中丞》。时间不同,心境却无异。看远处汀洲在江水中浮沉,定会让这个被贬之人想起自己风雨不断的人生。其实,他想要的不过就是尘埃落定。可是,世事如风,总把落寞的远方留给他。于是,在我们的印象中,他总是那样,愁苦连着愁苦,悲凉接着悲凉。
夕阳西下时分,飞鸟归巢,他却没有归去的地方。万丈红尘,或许有万千个地方可以让我们驻足、让我们栖息。可是对于失意悲伤之人,人间处处都是江海,不见舟楫,不见渔人。那时候,也是秋天,刘长卿在江水间漂荡,看烟波浩渺,秋水无边,心中想的恐怕是,夕阳西下,断肠天涯。
荒城落日,角声呜咽;独树临江,孤舟夜泊。那时候,诗人曾经在这样的景况里凄凉。同样的秋天,同样的萧瑟。他就是这样,因为命运多舛,逃不开心中那份落寞惆怅。想着自己的不幸遭遇,他就忍不住想起了贾谊。那个心忧天下的才子,只能忧愤而死。虽然古今凭吊,毕竟沉默得太早。人生之事,就是这样让人无奈。千百年后,我们仍须面对,世事浮沉起落,岁月尘埃无边。
世界太大,生命太小;时光太长,人生太短。我们可以睡在酒杯里,与整个世界冷然对立,但是我们终究会明白,自己早已力不从心;我们可以醉在云水间,与似水流年忘情相拥,可我们都知道,时光早已悄然地流走。尘埃般的生命,到底该归向何处,谁又知道呢?生于尘世,就只能默然地看着云来雨去,等待自己被岁月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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