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

陆龟蒙

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

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白莲-古诗译文赏析(陆龟蒙)

【赏析】

这是一首咏物的诗。咏物的作品,贵在出以比兴,中含寄托,就所咏的对象,表达诗人对社会人生的看法。而就其所咏之物本身来说,又必须描摹状态,表现神情,使之具有鲜明生动的形象,让读者获得美的享受。既然是咏物,那么,通过语言来体现它的外形,即所谓形似,当然是需要的。但从艺术典型化的要求来说,形似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将它的神情也同时重现出来,即形似之外,还要神似,所谓形神兼备。更进一步,则在形与神的取舍之间,宁可不求形似,而求神似,即所谓遗貌取神。凡是成功的艺术品,没有不追求神似的,能够神似,则形似也在其中;如果一味追求形似,往往不能达到神似。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就是这个意思。石延年咏红梅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苏轼就嘲笑道:“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他自己通过“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桃红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等句,不但写出了红梅的外部特征,连它的“格”,即精神状态也写出来了。再如历代评论前人咏梅之作,也极推崇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苏轼的友人王君卿曾认为:这两句用来咏杏与桃、李“均可”。苏轼的回答很幽默,他说:“可则可,只是杏、李、桃花不敢承当。”(见《王直方诗话》)这就是因为王君卿不知道林逋诗中所描写的花与其环境之间的联系,只有对于梅花说来才是有机的,林逋正是非常准确地、有特征地写出了梅花在典型环境之中的典型性格,而对于活跃在浓丽光中的杏、李、桃花来说,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陆龟蒙的这首诗,就是遗貌取神的一个成功的例子。他咏的是白莲花,但几乎完全没有花费笔墨去刻画其外形,却集中力量去描写它的神态与性格。

在一般人看来,有色的花当然比白色的更鲜艳一些,因此也更引人注目一些,更被珍视一些,诗就从这儿着笔。但他不从人与花的关系来写,直说万紫千红更为人们所喜爱,而从花与花的关系来写,说素净的白花往往蒙受其他美艳有色的花的欺负。这是以一般情况衬托特殊情况,为下文同中有异留下地步,而又以曲折出之。在这些地方,可以见出作者文心之细。次句出白莲。虽然白花一般说来不及有色的花那么动人,但白莲却不是一般的白花。怎样不一般呢?诗人指出,它只应当生长在仙境中的瑶池里。那就是说,不是人间凡艳,而是天上仙花。此句仍是虚摹,第三、四句才转到正面描写。诗中无一字涉及白莲在颜色上、形体上、生活习性与环境上的特征,如许多咏花诗中所常写的,而是只描绘它在特定时间里的特定神情。长夜已过,尚余晓月,犹有清风,在这个时候,莲花的颜色是最明润的,香气是最清冽的。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盛开的花却快败了,要落了。由于它是“素花”(白花),不为人所珍视,所以即使无情,而从诗人看来,总不免有恨。可是,无情也罢,有恨也罢,它悄悄地自己开了,又默默地自己落了,又有谁人看见,谁人关心呢?这里,诗人写出了它与“别艳”不同的品格、风姿和遭遇,事实上,也就是为自己写照。从《笠泽丛书》及其他诗文中,我们可以看到,陆龟蒙不缺乏忧国忧民的心思,但却缺乏为国为民的机会,结果只好退隐故乡苏州,自号江湖散人。这首诗有所寄托,是很显然的。

裴潾(一作卢纶)的《裴给事宅白牡丹》与《白莲》很相近。

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街西紫牡丹。

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唐代富贵人家很喜欢牡丹花。李肇《唐国史补》云:“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一本有直数万者。”而牡丹之中,又以深色的即大红大紫的为贵,白色的则不受重视。所以白居易《秦中吟·买花》云:“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又《白牡丹》云:“白花冷淡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这首诗就是为白牡丹发出的不平之鸣。

诗本是咏白牡丹,而前半却竭力描写紫牡丹之名贵。街,指长安城正中间由北到南的朱雀门大街。这条大街将长安城均等地分为东西两半,东部属万年县,西部属长安县。朱雀街西,有许多私人的名园。杜牧《街西长句》云:“碧池新涨浴娇鸦,分锁长安富贵家。游骑偶逢人斗酒,名园相倚杏交花。”可证。钱易《南部新书》云:“长安三月十五日,两街看牡丹,奔走车马。慈恩寺、元果院牡丹先于诸牡丹半月开,太真院牡丹后于诸牡丹半月开。”可见到三月底,牡丹也就快过去了。“惜春残”而“争赏”,足见街西名园中紫牡丹的声价。后半才正面描写裴家的白牡丹。“玉盘承露”,“月中看”,从“金茎露”的传统形象化出,但易金为玉,以切白牡丹。深夜月明,盛开的白牡丹沾满冰凉的露水,就如玉盘承露,晶莹明洁,幽雅宜人,除了像裴给事等少数别有会心的人,又有谁欣赏呢?这两句刻画了白牡丹的形态与风姿,赞美了主人的高雅情怀和欣赏能力,同时还寄托诗人自己以及和自己一般洁身自好而不得志的士子们的身世之感,内容是很丰富的。

遗貌取神之法,不独可用以咏物,也可用来写人。如王士禛的《再过露筋祠》即其一例。

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如烟。

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

王象之《舆地纪胜》云:“露筋祠去高邮(今江苏省高邮县)三十里。旧传有女子夜过此,天阴蚊盛,有耕夫田舍在焉。其嫂止宿。姑曰:‘吾宁死不肯失节。’遂以蚊死,其筋见焉。”这是一个宣扬封建道德的故事。王士禛既重过其地,感而赋诗,一般说来,就应当对这位姑娘的行为正面表示赞赏。但他并不是一个道学家,而是一个精通创作的诗人,虽然他并不一定就否定这位姑娘在封建主义节烈观毒害之下牺牲了自己性命的愚蠢行为,但也没有以迂腐的议论来宣扬她的贞节。他只是巧妙地避开了这些,而从题外取神,着重于祠堂外边景色的描写,而以白莲暗喻这位姑娘的纯洁而已。这种手法,在作者是若有若无,在读者可见仁见智,但都情景交融,泯合无迹。

这位姑娘既然被人们神化了,建了祠堂,进行祭祀,当然也就有了塑像,重过露筋祠作诗,而不涉及神像,是不大可能的。但诗人在这里,也采用避实就虚的写法。翠羽是头饰,明珰是耳环。诗人不直接描摹神像塑造得如何,她的仪容怎样,而只用一些美丽的妆饰来衬托她的风姿,则神像之美自在意内。其写风姿,又用“尚俨然”三字,俨是端庄的意思。从故事上看,不用说,这位姑娘当然很端庄。生前端庄,死后成神,也还是端庄,只这一个“尚”字,就将神像塑造得很逼真,把这位姑娘生前的精神状态刻画了出来。于是,呈现在读者眼前的,就很自然地是一座既美丽又端庄的神像了。

以上起句点题,以下三句就全部宕开去写。祠在湖边,湖上的云,祠畔的树,四望一碧,如在雾中,景色幽美,情韵飘渺;而诗人经过这里,停船夜泊的时候,正值月落,祠门之外,平野的风徐徐地吹拂着:这时,白莲开放了。静夜残月,郊野微风,行人远来,白莲正放,这是多么美好的境界!

这首诗属于纪游之作,与陆诗为咏物者不同,但其手法显然相通。在《渔洋诗话》中,王士禛写道:“余谓陆鲁望(龟蒙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当作晓)风清欲堕时’二语,恰是咏白莲,移用不得,而俗人议之,以为咏白牡丹、白芍药亦可。此真盲人道黑白。在广陵有题露筋祠绝句,……正拟其意。一后辈好雌黄,亦驳之云:‘安知此女非嫫母(古代著名的丑女),而辄云翠羽明珰耶?’余闻之,一笑而已。”这一段议论一方面说明陆之咏物,王之写人都重在遗貌取神,不拘泥于形似;另一方面也说明,即使这位人物原来长得很丑也罢,但考虑到艺术形象的完整性,也是完全没有必要去突出她生理上的缺点的。

这是一个极其陈腐的题材,但诗人没有扣住题目做,而是借题发挥,跳出题外,结果产生了这首风神绝代、情韵无穷的作品,真可算得化腐朽为神奇。当然,诗中以俨然貌其端庄,以白莲喻其贞洁,也就同时显示了作者在对这位姑娘的看法上,有其无可避免的历史的和阶级的烙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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