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作

陆游

萧萧白发卧扁舟,死尽中朝旧辈流。

万里关河孤枕梦,五更风雨四山

郑虔自笑穷耽酒,李广何妨老不侯。

犹有少年风味在,吴笺着句写清愁。

【枕上作作者】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绍兴中应礼部试,为秦桧所黜。孝宗即位,赐进士出身,曾任镇江、隆兴通判。乾道六年(1170)入蜀,任夔州通判。乾道八年,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府。官至宝章阁待制。晚年退居家乡。工诗、文,长于史学。与尤袤、杨万里范成大并称南宋四大家。其诗今存九千余首,清新圆润,格力恢宏,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

《枕上作》原文赏析-陆游

【枕上作赏析1】

这首诗写于宋宁宗庆元六年(1200),这时陆游已是七十六岁的高龄。淳熙十六年(1189),他被罢官回山阴家居,也已十几年了。

陆游的山阴故居,乃水乡泽国,家中备有小船,所以他可以“萧萧白发卧扁舟”,酣然入梦。老诗人的身体躺在家乡的小船里,可心中仍在思虑着国家大事。当年和他意气相投,以恢复万里关河相期许的朋友,有不少人已经与世长辞。六年前,范成大卒;五年前,陈亮卒;四年前,赵汝愚自杀;本年初,朱熹卒。———这便是“死尽中朝旧辈流”所指。“中朝”,即朝中,朝廷。韩愈石鼓歌》有“中朝大官老于事”。朋辈凋零殆尽,诗人自己呢?也已是风烛残年,只落得“老病有孤舟”而已。

但是,他那颗时刻不忘恢复中原故土的赤子之心,仍在顽强地跳动。身临前线虽不可能,可“故国神游”却谁也挡不住。据赵翼《瓯北诗话》统计,陆游的记梦诗有九十九首之多。对统一大业的热切盼望,使他朝思夜想,形诸梦寐。“万里关河孤枕梦,五更风雨四山秋”,也许,诗人从军南郑时“铁衣上马蹴坚冰”、“飞霜掠面寒压指”的生活,又复现在梦境?也许,诗人悬想过多次的“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的景象,又呈现在脑海?也许,诗人一向怀抱的夙愿“关河可使成南北,豪杰谁堪共死生”(《猎罢夜饮示独孤生三首》),因朋辈的殒折和年华的流逝而益渺茫,故于梦中一展宏图?“孤枕梦”之“孤”,自是实写,然又恰与上联之“死尽”相对,照应极严。秋风秋雨声惊醒了诗人的美梦,把他从梦寐以求的万里关河之境拉回到束手无为的咫尺小舟之中。他睁开昏花的睡眼,发现已是五更天了,四山的秋色和着雨丝风片一齐向他袭来。回思梦中的情景,再看看自己现在的处境,他不由得想起两位古人———郑虔和李广。

“郑虔自笑穷耽酒,李广何妨老不侯”,唐玄宗时郑虔文才很高,他的诗、书、画,曾被玄宗赞为“三绝”;但生活贫困而嗜酒。汉将李广长于骑射,一生与匈奴七十余战,屡建奇功,但命运坎坷,终未封侯,最后自杀。陆游自信文可以比郑虔,武可以比李广,而自己晚年的遭遇也与郑、李相仿佛。就在写此诗的前一年,他已被准予致仕,实差和祠官一并勾销,不再食俸。“生理虽贫甚”(《致仕后述怀》),但“绿樽浮蚁狂犹在”(《题庵壁》),酒还是不能少的,只好自己酿造(见《村舍杂书》)。这两句中的“自笑”和“何妨”,是句中的诗眼,透露出诗人的心曲。“自笑”,非自我解嘲,而是欣慰之情的表现。当他出于政治斗争的考虑,决定辞官时,曾写过一首《病雁》诗,其中说:病雁“不辞道路远,置身湖海宽”;而自己“虽云幸得饱,早夜不敢安”,于是“乃知学者心,羞愧甚饥寒”。忍饥寒而免羞愧,故有欣慰之“自笑”。“何妨”者,境界颇高,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正可作为注脚。诗人所关心的,决非自己的名位权势。大而言之,是国家的统一;小而言之,是品德的高洁。既不能进而兼济天下救苍生,便退而独善其身持操守,纵未封侯拜相,又有何妨?况且,在内心的坦然、村酿的陶醉之外,还有少年时的风味积习,增添了无限的情趣———“犹有少年风味在,吴笺着句写清愁”。

这里的“清愁”既是前面所写“孤枕梦”的余波,也是秋风秋雨的阴影。梦里的万里关河,醒来变为一叶孤舟,梦中的驰骋沙场,醒来变为老病卧床,集中到一点,就是“白头不试平戎策,虚向江湖过此生”的终生遗憾,“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清愁”之情与“清秋”之景交融,情景相生。

全诗脉络分明:首联中之“卧扁舟”,对上而言,紧承诗题《枕上作》之“枕上”,对下而言,内启“孤枕梦”的出现,外启“四山秋”的环境描写;风雨惊觉后,梦境变为实境,但思绪未断,由想象中的“我”,回到了现实中的“我”;于是乃有“自笑”、“何妨”之论;尾联“吴笺着句”云云,再回应题目《枕上作》,重点则在“作”。堪称针线细密,无懈可击。

(李正民)

【枕上作赏析2】

陆游自己曾说过:“诗因少睡成。”(《夜坐庭中》)翻一翻《剑南诗稿》,就会发现“因少睡”而“成”的诗确实不少,单以《枕上》和《枕上作》为题的就有二十九首,如果再加上如《雨夕枕上作》、《枕上口占》、《枕上感怀》之类便有近五十首。诗人怀恢复之念,伤金瓯之有缺,恨壮志之难成,而今垂垂老矣,从戎无日,而此情此志,犹刻刻不忘,每于夜深人静之际,感慨欷歔,形诸歌咏。这就是此类“枕上作”的来由。

诗的前四句写诗人在不寐之夜对周围环境的感受。因为夜不成寐,才能听到城楼上的更漏已经报过三更。也因为是在深夜,才能感到“孤灯无焰穴鼠出,枯叶有声邻犬行”。“孤灯无焰”,如何能知道“穴鼠出”呢?那只有是听声而知了。这是说室内。在室外,只听得窸窸窣窣的脚踏枯叶之声,可以推知,那是“邻犬”在行走。这两句细致刻画了静夜不寐的情景。

“枕上三更雨,天涯万里游。”(《枕上》)被淹没在如此黑暗、冷寂的气氛中的诗人,岂止是孤独难眠,更使他万千思绪齐涌心头———“壮日自期如孟博,残年但欲慕初平”。东汉人范滂,字孟博,他“少厉清节……有澄清天下之志”(《后汉书·党锢传》)。初平,即黄初平,“丹溪人也,年十五,家使牧羊,有道士将至金华山石室中,四十余年。其兄初起就初平学,共服松脂茯苓,至五百岁而有童子之色”(《神仙传》)。这两句诗将“壮日”与“残年”相对,在时间上有个相当大的跨度,在内容上也有许多省略,要将这省略的内容填补进去,方好理解由“自期如孟博”,到“但欲慕初平”的心理变化。陆游生于动乱,长于忧患,人民的悲苦,国家的分裂,父辈爱国思想的感染,使得他很早就立志报国,以天下为己任。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少小遇丧乱,妄意忧元元”(《感兴》);“少年不自量,妄意慕管葛(管仲、诸葛亮)”(《自警》)等等,这些诗句都可以说是“壮日自期如孟博”的注脚。可是,生活所给予他的只有挫折和打击,几十年的岁月就在无数次希望、无数次努力和无数次幻灭中流逝了。行遍天涯千万里,报国欲死无战场。终于,不得不怀着失望的心情,拖着衰老的身躯,寂寞地回到故园。而今已是风烛残年(陆游写这首诗时已八十一岁),“既不能挺长剑以抉九天之云,又不能持斗魁以回万物之”(《寒夜歌》)。贫病交加,僵卧孤村,抚今追昔,真想能够像黄初平那样走进“金华山石室”,修道成仙,远离尘世。用“壮日自期”与“残年但欲”相对,感慨极深。但是神仙之事悠邈,于是只得另觅安身立命之所,因而诗人到此笔锋一转,“不然短楫弃家去,万顷松江看月明”松江,即吴淞江,太湖的支流。此处似不必拘泥,可泛指江湖。这两句要联系上文来理解,意思是说,虽不得往“金华山石室”,也要泛舟江湖,与清风明月为伴。这看来是超脱语,其实,和李白所说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一样,只是愤激之词罢了。他的另一些诗句:“八十将军能灭虏,白头吾欲事功名”(《夜不寐至四鼓起作此诗》);“犹期垂老眼,一睹天下壮”(《秋怀十首……》)。才说出了他真正的心声,真正的期待。

诗的后四句,由回首往事生发开去,以豪放洒脱之词,抒发出深沉激烈之情,排宕开阖,波澜迭起,反复吟咏,只觉得无限辛酸,悲愤难抑。此亦可谓“忠愤蟠郁,自然形见,无意于工而自工”(《唐宋诗醇》评语)。

(赵其钧)

文章标题:《枕上作》原文赏析-陆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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