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试湘灵鼓瑟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赏析】
这世界上有许多奇怪的加减法,比如想念和留白。想念,在心里加上一个人,单数变双数,却更寂寥——如果我从未在生命中加上这个人,我就不会因为想念一个人而变得如此孤独。留白,山水画减去画幅中段的笔墨,电影减去男女主角的对白,维纳斯减去双臂……意义的空白处延伸出分岔丰富的小路,向受众揭露无限的可能性,有人被引向命运交叉的城堡,有人被引向果壳中的宇宙,目的地不明。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他什么都不说,你被他引向了哪里?
唐代,诗歌之所以繁荣,有一个一点儿都不诗意的理由:它是科举考试的功课,是贫寒士子借以鲤鱼跳龙门的手段。重利在前,人们自然趋之若鹜。“庸俗的”经济规律主宰着高雅的艺术世界,所以,当如今有人悲叹美好的诗歌时代一去不返的时候,只要一个很简单的政策就可以彻底改观这一局面:把诗歌列为公务员考试的必修课程。
唐朝天宝九年,科举考试的诗歌题目是《湘灵鼓瑟》,用现在的语言来说,这就是一篇诗体的命题作文,诗歌的体裁也是被规定死的。要答好这个题目,先要了解题目的意思。“湘灵鼓瑟”是一个凄美的典故,传说大舜帝南巡,死在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南下寻夫,在悲恸之下投湘水而死,化为湘水女神,是为湘灵。“鼓瑟”则出自屈原的《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两个文化渊源就这样结合在了一起。
这个题目要怎样来写呢?我们看看当时的一些答卷。陈季写的是:
神女泛瑶瑟,古祠严野亭。
楚云来泱漭,湘水助清泠。
妙指微幽契,繁声入杳冥。
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
调苦荆人怨,时遥帝子灵。
遗音如可赏,试奏为君听。
陈季写得凄凉而古雅,尤其是“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修辞尤其巧妙:新月本来就“白”,暮山本来就“青”,但一经诗人点染,原本平常的事物突然被赋予了新的不平常的解释,新月之白与暮山之青仿佛都由湘灵鼓瑟的音乐氛围渲染而来,是音乐泛出了如此清冷的颜色。
魏璀也答了这个题目,他写的是:
瑶瑟多哀怨,朱弦且莫听。
扁舟三楚客,丛竹二妃灵。
淅沥闻馀响,依稀欲辨形。
柱间寒水碧,曲里暮山青。
良马悲衔草,游鱼思绕萍。
知音若相遇,终不滞南溟。
仍然是哀怨凄婉的风格,我们看魏璀和陈季的这两首诗,结尾都作了同样的归结:一个是“遗音如可赏,试奏为君听”,一个是“知音若相遇,终不滞南溟”。音乐最容易让人产生的感叹就是知音难遇,而考生以湘灵鼓瑟寻求知音作为结尾,实在太希望考官是自己的知音了。这样的写法,既自然,又讨巧。
但钱起没这么写,前边一连十句,都在渲染鼓瑟声调的凄苦,到了最关键的结尾二句,完全不讲寻觅知音的意思,而是也开阔,也茫然:“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据说主考官看到这两句,惊叹为“必有神助”,钱起不但因此高中,这首《省试湘灵鼓瑟》也在历代的应试诗里脱颖而出,传为名篇。
诗的结尾两句实在太出彩了,以至人们真的相信“必有神助”。《旧唐书》记载钱起曾在一个旅途中的夜晚独自吟诗,忽然听到窗外也有人吟诗,出门看时却人迹杳然,只记得那人的吟哦中有两句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后来钱起参加科举,恰好用到了这两句。
这两句诗到底好在哪里?朱光潜曾说这是中国诗歌里罕有的静穆境界,就连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曾达到。按朱先生举的例子来想,那几位诗歌巨擘的作品在情绪上实在大起大落了一些,喜则狂喜(如杜甫“漫卷诗书喜欲狂”),怒则暴怒(如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与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理论尚且有些距离,离“静穆”之境就更加远了。
但是,通观钱起的诗,静穆之境只是偶有神助而已,更多的是些凄清,是些苦涩,是些文人的酸气。当以钱起为首的“大历十才子”活跃在唐代诗坛的时候,政治开始乱了,人生开始窄了,“初唐四杰”的那股朝气已经很难再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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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目的地不明-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