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间,必有性情中人
泉壑带茅茨,云霞生薜帷。
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
闲鹭栖常早,秋花落更迟。
家僮扫罗径,昨与故人期。
【赏析】
这世上,最寂静也最无情的,莫过于时光。总是在悄然间,年华已逝,烟花已冷;总是在悄然间,英雄不再,风流作古。多年以后,蓦然回首,我们会很无奈地发现,那些曾经美到极致的情境和情怀,竟然早已消散在静默的光阴里,无法收拾。
煮酒青梅也好,独钓江雪也罢;醉卧花间也好,踏雪寻梅也罢;五湖扁舟也好,古道西风也罢,都成了遥远的记忆。如今满世界蔓延的是荒诞与狂躁,灯火阑珊之处,还有谁在无悔寻觅;风来湖面之时,还有谁在独自欢喜?千百年前的那些情节,如今想起来,让人沉醉,也让人荒凉。
遗失的美好。只是这句话,读来便能让人泪眼迷离。不经意间回忆往事,我们会发现许多美好的东西再难找回。不识悲愁的少年时节,天真无邪的青春爱情,桀骜不驯的轻狂岁月,说走就走的自由自在,只在数年以后,就已经成了过往。几番风雨,几度秋凉,我们变得圆滑、变得世俗,于是遗失了纯真、遗失了浪漫、遗失了梦想。
当那些美丽的情节都已逝去,如今的人们就只能在纷乱的人海看灯火迷离。到处都是红男绿女,到处都是迷惘叹息,哪里还有诗意情怀,哪里还有清淡意味?当初,人们相见或者离别,常常以诗相对;如今,打个电话,发个短信,多简单,却又多无味!当初,人们远离尘嚣,在依山傍水的地方,饮酒赋诗;如今还有谁愿意遁出人群,离开繁华,去向远方,与野径山风为邻?
大唐诗意,离不开天涯古道,也离不开田园山水。远远望去,总有人徜徉云水之间,总有人沉吟月光之下,总有人煮酒飞雪之夜,总有人醉卧花草之中。在这些人中,钱起的名字或许并不响亮,但他笔下,却也总有山明水净、月朗风清。
钱起,字仲文,吴兴(今浙江湖州市)人,天宝十年赐进士第一人。初为秘书省校书郎、蓝田县尉,后任司勋员外郎、考功郎中、翰林学士等,世称“钱考功”。钱起与韩翃、李端、卢纶等号称“大历十才子”,又与郎士元齐名,人为之语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钱起当时诗名很盛,其诗风格清空闲雅、流丽纤秀,尤长于写景,为大历诗风的杰出代表。
那时候,钱起住在谷口。这里林壑幽美,山月多情,花鸟相依,最适合安放闲情逸致。为了约那位任补阙的杨姓好友来他的书斋,他特意写了这首诗相邀。若好友应约而来,必定是琴书唱和、诗酒流连。否则,岂不是辜负了这幽雅静致的画面。
茅屋一间,清流一涧。诗人就在这里,悠然地面对着似水年华。因为那份静致安恬的心境,眼中所见,无论山水,无论云月,都没有缺憾。于是,泉流如轻柔丝带,缠绕着茅庐;云霞如五彩帷幔,映衬着院落。对于诗人来说,这已经足够。
隐于山野,听得见泉流潺潺,看得见浮云彩霞,更有何求?心性淡泊之人,不需要那些身外俗物,锦衣玉食也好,玉宇琼楼也好,只会让他心力交瘁,倒是远方的几片云霓、几段山水,能让他陶然归去。读这样的诗,我们也能随着诗人的笔意,远离喧嚣,靠近山水,倒也是美丽的错觉。远观书斋,山环水绕,云蒸霞蔚,只如梦境。
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无论时光走了多远,这样的画面总会让人突然间沉迷。晴好之时,风轻云淡,行于山间,无拘无束,直到斜阳西沉,回到书斋,与明月相对;若逢阴雨,绿竹幽幽,漫步小径,细雨如丝,沉醉于这样的画面,何须烦忧,何须归去?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以为,纵情山水,总要以真心相对、真情相恋,才能读出山水的情意。“纵情”二字,不是虚与委蛇,不是走马观花,而是将性灵真诚地放置在那里,没有保留,没有忐忑。如此,山的崔嵬,水的明净,云的轻悠,月的静美,才能尽揽于心;如此,才能有这样的情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闲鹭栖常早,秋花落更迟。其实,在这里,自在的不只是诗人,还有树木,还有花鸟。因为无人打扰,白鹭悠然自得,总是很早便回巢栖宿;因为环境幽雅,秋花久驻枝头,迟迟不肯落下。这样花鸟相依的地方,谁都会向往,可是几人能有这样的雅兴呢?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多美丽的画面,多幽静的所在,在城市里苦苦挣扎的人们,还有谁记得人闲花落、夜静山空的感觉;还有谁明白月上枝头、鸟鸣空涧的况味?钱起笔下,白鹭闲逸,秋花多情,可是这样的意趣,又有谁能体味?
为了那次约定,诗人早已让家童将缀满绿萝的小径打扫干净。我们终于发现,他写尽清幽静致,不过是为了让好友前来,与他把酒言欢。只是邀约,却可以这样诗情漫溢。其实,古典的情怀,原本就是如此。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隐居辋川的王维,常与裴迪漫游山水,赋诗相酬。某个秋天,王维独自徘徊山中,或许是忆起了与裴迪纵情山水的快意,便写了这首诗。虽是秋天,但是在恬淡的王维眼中,却是天高云淡、气朗风清。
心有诗意,处处为诗;心有渣滓,处处尘埃。旧时的人们,纵然命运多舛,生活坎坷,至少还有清雅在心、诗意在心。如今的人们,面对风云变幻,人世浮沉,又能拿什么安抚自己,祭奠流年?
水落石出的季节,山色苍翠,秋水潺湲。还没有说出黄昏将至,我们已经看到了暮色沉沉。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情境,若心境寥落,定是山野凄寒、流水无情。可是在王维笔下,却仍是山有翠色、水无悲凉。寥寥十字,便勾勒出这幅动静结合的秋色图。读着这首诗,我们似乎觉得,秋天也并不需要望而止步,这里也是山水相宜。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夕阳欲落,炊烟初上,这样的秋天,便有了几分轻悠意味。那时候,诗人伫立在秋山,听流水潺潺,看炊烟袅袅。在夕阳与水面相切的瞬间,他就站在那里,以悠然之心、清静之意,与天空和大地倾情相依。我想,这才是真正的皈依。因为这落日,这炊烟,那幅秋色图成了醉人的山水田园画。因为加入了诗人的澄澈和诗意,秋天便这般迷人。于是,画在人眼中,人在画图中,只是遥想已足以让人流连了。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这就是王维的形象。尽管年事已高,仍旧意态安闲。柴门之外,倚杖临风,听晚树鸣蝉、寒山泉水,看渡头落日、墟里孤烟,他似乎永远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寻常人眼中,秋天总是西风萧瑟、寒蝉凄切。可是王维,却可以倚杖柴扉,聆听蝉声。非性灵纯净之人,不能如此。
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好友,那个醉卧不知人间几何的裴迪。在他眼中,裴迪就像春秋时代“凤歌笑孔丘”的接舆。接舆,因不愿做官,便剪去头发,佯狂避世,所以也被人们称为“楚狂接舆”。想必裴迪也是这般模样,疏狂图醉,放荡不羁。可是王维却欣赏他,否则他们也不会畅游山水、把酒临风。
山水之间,必有性情中人。在如诗如画的辋川,王维如超然物外的陶渊明,裴迪如沉醉狂歌的接舆,他们虽然性格不同,却同样纯粹、同样率真,所以才能诗酒唱和。山水虽美,云月虽好,机巧诡诈之人恐怕很难为之沉醉。性情中人,简单纯净,最容易忘记尘俗,与世无争,也就最容易融入自然,与山水真诚相对。当然,若是应邀来辋川,王维肯定不须扫净花径。性情单纯的人,不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曾经,大地上诗意流转,风流缱绻。人们写诗邀约,写诗留别,写诗告白,写诗寄情。海德格尔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如今的人们也常常说起诗意栖居,却又总是惝恍流离、惨淡荒凉。黄昏,还有谁伫立斜阳;夜晚,还有谁徘徊月下;夏夜,还有谁仰望星空;冬天,还有谁围炉夜话?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这实在是莫大的遗憾。
文章标题:钱起·谷口书斋寄杨补阙:(翻译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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