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士录--宋濂
邓弼,字伯翊,秦人也。身长七尺,双目有紫棱,开合闪闪如电,能以力雄人。[1] 邻牛方斗,不可擘,拳其脊折仆地。[2] 市门石鼓,十人舁弗能举,两手持之行。[3] 然好使酒,怒视人,人见辄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则必得奇辱。”
一日独饮娼楼,萧、冯两书生过其下,急牵入共饮。两生素贱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终不我从,必杀君,亡命走山泽耳,不能忍君苦也!”[4] 两生不得已,从之。弼自据中筵,指左右揖两生坐,呼酒歌啸以为乐,酒酣,解衣箕踞,拔刀案上,铿然鸣。[5] 两生雅闻其酒狂,欲起走。[6] 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书,君何至相视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饮,欲少吐胸中不平气耳。[7] 四库书从君问,即不能答,当血是刃。[8] ”两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经数十义扣之,弼历举传、疏,不遗一言;复询历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贯珠。[9] 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两生相顾惨沮,不敢再有问。[10] 弼索酒,被发跳叫曰:“吾今日压倒老生矣!古者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绝,徒欲驰骋文墨,儿抚一世豪杰,此何可哉?[11] 此何可哉?君等休矣。”两生素负多才艺,闻弼言,大愧,下楼,足不得成步。归,询其所与游,亦未尝见其挟册呻吟也。[12]
泰定末,德王执法西御史台,弼造书数千言,袖谒之。[13] 阍卒不为通,弼曰:“若不知关中有邓伯翊耶?”[14] 连击踣数人,声闻于王。[15] 王令隶人捽入,欲鞭之。[16] 弼盛气曰:“公奈何不礼壮士?今天下虽号无事,东海岛夷,尚未臣顺。[17] 间者驾海舰,互市于鄞,即不满所欲,出火刀斫柱,杀伤我中国民。[18] 诸将军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战且却,其亏国体为已甚。西南诸蛮,虽曰称臣奉贡,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等,尤志士所同愤。[19] 诚得如弼者一二辈,驱十万横磨剑伐之,则东西为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公奈何不礼壮士?[20] ”庭中人闻之,皆缩颈吐舌,舌久不能收。王曰:“尔自号壮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坚城乎?”[21] 曰:“能。”“百万军中,可刺大将乎?”曰:“能。”“突围溃阵,得保首领乎?”曰:“能。”王顾左右曰:“姑试之。”问所须,曰:“铁铠、良马各一,雌雄剑二。”王即命给与,阴戒善槊者五十人,驰马出东门外,然后遣弼往。[22] 王自临观,空一府随之。既弼至,众槊并进。弼虎吼而奔,人马辟易五十步,面目无色。[23] 已而烟尘涨天,但见双剑飞舞云雾中,连斫马首堕地,血涔涔滴。[24] 王抚髀欢曰:“诚壮士!诚壮士!”[25] 命勺酒劳弼,弼立饮不拜。由是狂名振一时,至比之王铁枪云。[26]
王上章荐诸天子,会丞相与王有隙,格其事不下。[27] 弼环视四体,叹曰:“天生一具铜筋铁肋,不使立勋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时也。尚何言!”遂入王屋山为道士,后十年终。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乱,中原数千里,人影殆绝。玄鸟来降,失家,竞栖林木间。[28] 使弼在,必当有以自见。惜哉!弼鬼不灵则已,若有灵,吾知其怒发上冲也。
【注释】
[1]目有紫棱:眼光锐利有神。
[2]擘(bāi):分开。拳其脊:(邓弼)用拳头打牛的背脊(牛于是倒地)。
[3]舁(yú):抬。
[4]不我从:不听从我。
[5]箕(jī)踞(jù):两腿伸直叉开,形同畚箕,是傲慢无礼的姿态。
[6]雅:素来,一向。
[7]速:请。
[8]四库:经史子集四部的代称。
[9]遽:就。摘:选取。七经:《易》《书》《诗》《周礼》《仪礼》《礼记》《春秋》为七经。扣:问。传、疏:注释经文的叫“传”,解释传文的叫“疏”。纚纚(sǎ):洋洋洒洒,有次序的样子。
[10]惨沮:沮丧失色。
[11]“今人一服儒衣”四句:现在的人一穿上读书人的衣服,就毫无生气,只想卖弄学问,却把世上豪杰当小孩子玩弄。
[12]挟册呻吟:拿书吟诵。
[13]泰定:元泰定帝年号(1324—1328)。西御史台:陕西道御史府。
[14]阍(hūn)卒:守门士兵。通:通报。
[15]踣(bó):跌倒。
[16]捽(zuó):揪住。
[17]东海岛夷:日本。
[18]间者:有时。鄞(yín):鄞县,属今浙江宁波。
[19]西南诸蛮:指西南少数民族部落。黄屋:古代皇帝所乘的车,以黄缯为车盖内饰。左纛(dào):车衡左边的大旗。称制:行使皇帝的权力。
[20]横磨剑:精锐善战的士兵。
[21]解:懂得。
[22]阴:暗中。槊(shuò):长矛。
[23]辟(bì)易:惊退。
[24]涔涔(cén):血流不止的样子。
[25]抚髀(bì):拍着大腿。诚:确实。
[26]王铁枪:王彦章,五代梁人,骁勇有力,持铁枪,驰骋如飞,军中号王铁枪。
[27]隙:感情上的裂痕。格:阻碍。
[28]玄鸟:燕子。
【赏析】
“奇人、奇事、奇闻,读之令人气壮。”全文气盛,开篇就写邓弼恃力使气,俨然一个胸无点墨的莽汉。之后他强留书生饮酒,看似强蛮,却以胸中翰墨和一番宏论压倒素以才艺自负的两书生。由武入文,邓弼的才华出乎读者意料,构成文章的起伏波澜。一番浩然正气的宏论,更是将文章推至第一个高潮,使人对邓弼刮目相看。林云铭评曰:“至说出养气语,皆前人所未发。应上不平气,伏下盛气。”养气之说可谓“文腰”,使邓弼的形象由狂生转向壮士。“古之学者在养气”一句使邓弼超越了个人技艺的炫耀,而呈现内在更宽博浩大的境界。
于是,邓弼经世安邦的志向和所向披靡的战力便在后两段中自然展开。慷慨陈言、才堪经略、沙场壮举、德王赞叹,使读者对邓弼的前途充满期待。不料丞相与德王有隙,力荐不果,使邓弼最终只能浩叹英雄失路,而入王屋山为道士。人物命运一路烘托扶摇直上,而突然反跌不振。曲折中渗透了宋濂为国惜才的深意。
《论语·子路》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孟子·尽心》曰:“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孔孟对狂狷之士的同情理解,使服膺儒术的宋濂能赞赏邓弼身上的凛然生气。因此邓弼虽未立德、立功、立言,宋濂仍尊称其为“士”,流露出深深的叹惋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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