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汉江

宋之问

岭外音书断,经复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不敢拆封的信-宋之问《渡汉江》赏析

【赏析】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如若在这之上再添任意一字一句,诗就会死去,就在这危急的一刻,诗人静静搁笔。其实,诗人并没有停止,他用沉默继续说话。

这首诗之所以广为传诵,是因为它道出了所有在外多年的游子在回乡途中所特有的且喜且怯的心理。游子久居异乡,和家乡不通音信,当真有一天踏上归途的时候,离家乡越近,心中却越是忐忑:家乡还是原来的样子吗?家人都还好吗?会不会发生了什么变故呢?亲朋好友如今都怎样了呢?……如果遇到了从家乡那边过来的人,想问却不敢问,生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会让自己难以承受。久别的家乡,就像一封写满你切切想要了解却不敢拆封的信。

的确,单独来看这首诗,确实是这个样子的,但如果本着知人论世的态度来看,感觉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诗中所谓“岭外”,就是岭南,即五岭之南。五岭是南方的五座大山,分隔了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中国古代习惯称广东、广西一带为荒蛮之地。就在宋之问的时代,一位家住岭南的青年远行向禅宗五祖弘忍大师求学,弘忍说:“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至少从字面上看,显然是有地域歧视的。这种地域歧视,就是因为五岭隔绝南北,中原地区的先进文化很难传播到岭南,造成了岭南地区文化和经济的落后。直到岭南人张九龄做了宰相,在大庾岭开凿了梅关古道以后,岭南地区才逐步地得到开发,而那位岭南獦獠后来则成为禅宗赫赫有名的六祖慧能,反而把岭南文化传播向中原了。

所以,宋之问时代的五岭,不但是地理分界线,更是政治、经济、文化的分界线。过岭向南,就是政治失势者的西伯利亚了。宋之问这次被贬岭南,从正义性上说,因为他谄附奸佞,结果随着奸佞的倒台而一并受到了惩处,属于罪有应得;从政治斗争的角度来说,是他在政治队列里站到了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的一边,张易之呼风唤雨的时候,宋之问也鸡犬升天,张易之倒台的时候,覆巢之下自然也无完卵。

宋之问被贬岭南,途经五岭之一的大庾岭的时候,写过一首很有名的《题大庾岭北驿》。所谓北驿,就是大庾岭北边的一座驿站,如果继续向南,下一个驿站就在大庾岭以南了,就属于岭南荒蛮之地了。这首诗说: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

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不敢拆封的信-宋之问《渡汉江》赏析

当时的人以为,北雁南飞,最南端就在大庾岭,不会更往南了。大庾岭以南是大雁都不去的地方,久居中原繁华之地的大才子宋之问如今却要迈出这一步了,只能恋恋不舍地叹息着“何日复归来”。而没过多久,他还真就回来了。

宋之问这次回来,并不是遇到了赦免,而是偷偷从贬所逃出来的。在《渡汉江》这首诗里,所谓“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是写在岭南的生活和感受,而接下来说的“近乡情更怯”,之所以“近乡”,就是偷跑出来的结果。逃过了汉江,就写下了这一首诗。

但是,我们不要被“近乡”这个词迷惑住。作为一个政治动物,宋之问的这次出逃并不是逃回家乡,而是逃回了当时的政治中心洛阳,藏匿在张仲之的家里。所以,诗中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完全不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试想宋之问作为一个见不得光的逃犯,见到家乡的来人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出言问讯呢?

在当时的一番政治地震之后,素有奸佞之名又属于应该倒台的武氏一党的武三思却令人瞠目地幸存了下来,不仅如此,还再次得到了重用。按照《新唐书》的记载,张仲之和王同皎等人对此切齿痛恨,密谋除掉武三思,宋之问因为近水楼台之便而窃听到了消息,密报武三思,结果大狱再兴,宋之问因此得到了莫大的好处:不但逃离贬所之罪不被追究,还再次登上了政治舞台,由是而“天下丑其行”。

元好问的《论诗》绝句里说过,“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观其文未必能够知其人。我们如果孤立地来看《渡汉江》这首诗,哪里能够读出如此复杂的含义。但是,从文艺评论来说,知人论世是一方面,也存在相反的一途,即认为作品一旦完成,就脱离其作者而独立存在——宋之问的这首《渡汉江》正是阐释这一文艺理论的绝好范例:当我们孤立地来读这首诗的时候,诗的含义便大大超越了作者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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