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水龙吟注释】
章质夫:章楶(jié),建州浦城(今属福建)人。苏轼好友。
一池萍碎:苏轼在这句下自注道:“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
【作者】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北宋文学家,在诗、词、散文、书、画等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赏析1】
章质夫(名楶,蒲城人)原词上阕纯咏杨花。下阕引入一思妇,她被杨花撩起愁绪,潸然泪下。平心而论,章词确乎是难得的佳作。其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刻画杨花,得形神两似,可谓神来之笔。
关于苏轼次韵之作的写作年代,清代王文诰在《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中说:“此词无年月可考,据《资治通鉴长编》,元祐二年正月,章楶为吏部郎中,四月出知越州。时楶正在京也,因附载于此。”因元祐二年(1087年)章楶和苏轼同在汴京做官,所以姑且将此词附于此年之下。后人多沿袭其说。近来,刘崇德先生据苏轼给章楶的一封信考证,此词应作于元丰四年(1081年)春谪居黄州时(《苏轼杨花词系年考辨》,载于《文学评论丛刊》第十八辑)。此说可信。苏轼在那封信里说:
承喻慎静以处忧患,非心爱我之深,何以及此!谨置之座右也。柳花词绝妙,使来者何以措辞!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
章楶今存词仅二首,写杨花的只有这一首《水龙吟》。此信中所说的“柳花词”即《水龙吟》无疑。信中“四子”,刘崇德先生疑应作“内子”,古人称妻曰内子。信然。然则苏轼的和词是揣摩章楶的心情而写的。此时苏轼又正处于忧患之中,抒写思妇之愁,而融入词人自己之忧也是可能的。我们可以再推而广之,说这首词是借暮春之际“抛家傍路”的杨花,抒写了带有普遍性的离愁。篇末“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就是显志之笔。而近千年来,广大读者之所以欣赏这首词,也正是因为它别具匠心地表现了这一普遍的主题。正如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虽然是为怀念弟弟而作,但末尾那两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道出了离人们普遍的愿望。我们如不拘泥于章楶夫妻二人,而作更宽泛的理解,也许会觉得更有意趣。
上阕首句“似花还似非花”,好像是从植物学的角度考察杨花而做出的一个判断,然而却耐人寻味,它不仅道出了杨花那种像花又不像花的特点,让读者在似与不似之间去把握杨花的形与色,而且引发了整首词的想象,其意脉直贯篇末。按照习惯本应说“似花还非似花”,由于格律的关系,不得不颠倒词序,这固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一经颠倒便另有一番滋味在里头,奇警、天真,非人籁可比。我想苏东坡吟了这句词,自己也会禁不住拍案叫绝的。因为“似非花”,所以“也无人惜从教坠”,任它“拋家傍路”,四处飘扬。“傍路”二字使人联想起暮春之际杨花堆于路边,愈积愈多的情形,真够传神的了。这“拋家傍路”的杨花看似“无情”,细细想来却是“有思”。它也有生命,也有知觉,也有它的愁绪。韩愈《晚春》诗曰:“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章质夫词曰:“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苏轼似乎针对他们写了这“无情有思”的句子。杨花究竟是有思还是无思呢?这全看当时词人的心情和修辞的需要了。欲强调寂寞孤独无人理解则抱怨杨花无思;欲将杨花拟人,则又说她有思。无也好,有也好,不可拘泥。写诗著文,总要有点波澜,有点新意,前人那么说,我偏这么说。雷同了还有什么意思?章词是用无思的杨花衬托离人的春愁。那离人本已满怀愁绪,可杨花偏偏不理解她,又沾上春衣,落向床,撩起了她的心事,使她盈盈泪下。而苏轼说,杨花也有思,连同那柳树,整个儿就宛如一位思妇。这是递进一层的写法。有了这“有思”二字,才有以下几句。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柔肠”“娇眼”,或说指柳枝、柳叶,或说仍指杨花。我看还是指包括枝叶在内的整个柳树为宜。柳叶称柳眼,唐诗屡见,如元稹诗:“柳眼浑开尽,梅心动已阑。”李商隐诗:“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由“柳叶”联类而及,以“柔肠”代指细嫩的柳枝,是很自然的。而“柔肠”之“萦损”“娇眼”之“困酣”,以及其“欲开还闭”的情状,又恰恰是杨花飞离枝叶之际欲去不去、忽张忽合的最传神的描写。由杨花写到柳树,又以柳树喻指思妇(即篇末所谓“离人”),是很顺畅的艺术联想。“梦随风万里”的“梦”可以说是思妇之梦,也可以说是柳之梦。而杨花随风起舞,不也正像梦一样吗?梦中寻郎,被莺呼起,当然是用唐人金昌绪《春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但柳枝本是黄莺栖息之处,写柳梦,而说被莺呼起,这简直是妙合。这几句究竟是写杨花,还是写柳树,还是写思妇?究竟是用典,还是写实?让人难以分辨,也无须去分辨。这三重意象的叠合,造成多义的效果,妙就妙在这里。
下阕开头又跳回到上阕首句的意思上去。“不恨此花飞尽”,已肯定了这是花。但人们并不怜惜她,而只知惋惜西园“落红难缀”。这似乎是上阕前几句的重复,又似乎不是重复,因为感情色彩更浓了,写得更具体了。从时间上看,似乎也从开始坠落欲开还闭,到了“此花飞尽”的地步。这里,词人已不再描写杨花的飞舞,而是在寻她的踪迹也就是归宿了。“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到了青萍满池的时候,已是初夏。所以接着说:“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杨花一旦飘尽,春色也就逝去了。那么春归何处呢?单就杨花看来,是二分化为尘土,一分融入流水,哪里还有它的踪影?苏轼在这里搞起数学来了!什么三分之二,三分之一的,似乎算得很清楚,其实仍不过是一片模糊的印象。或者说是一片痴情,一番傻话。末尾三句,则又回到了上阕下半段以柳拟人的构思上:“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词本是写杨花的,写了一大篇,最后竟一笔勾销,说细细一看不是杨花,而是离人的泪。这是何等的奇思妙语!是啊,如果柳树是离人的话,那杨花不恰是离人的泪吗?这本在情理之中,可是又出乎一般人意想之外。若不是苏轼这样的大手笔,恐难写出这样的词句来。
苏词向以豪放见长,但也有婉约之作。这首《水龙吟》就是一首婉约词,把它放在婉约派诸名家的作品之中,以婉约之美而论,是毫不逊色的。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赏析2】
苏词向以豪放著称,但也有婉约之作,这首《水龙吟》即为其中之一。它藉暮春之际“抛家傍路”的杨花,化“无情”之花为“有思”之人,“直是言情,非复赋物”,幽怨缠绵而又空灵飞动地抒写了带有普遍性的离愁。篇末“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实为显志之笔,千百年来为人们反复吟诵、玩味,堪称神来之笔。
上阕首句“似花还似非花”出手不凡,耐人寻味。它既咏物象,又写人言情,准确地把握住了杨花那“似花非花”的独特“风流标格”:说它“非花”,它却名为“杨花”,与百花同开同落,共同装点春光,送走春色;说它“似花”,它色淡无香,形态细小,隐身枝头,从不为人注目爱怜。
次句承以“也无人惜从教坠”。一个“坠”字,赋杨花之飘落;一个“惜”字,有浓郁的感情色彩。“无人惜”,是说天下惜花者虽多,惜杨花者却少。此处用反衬法暗蕴缕缕怜惜杨花的情意,并为下片雨后觅踪伏笔。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三句承上“坠”字写杨花离枝坠地、飘落无归情状。不说“离枝”,而言“抛家”,貌似“无情”,犹如韩愈所谓“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晚春》),实则“有思”,一似杜甫所称“落絮游丝亦有情(《白丝行》)。咏物至此,已见拟人端倪,亦为下文花人合一张本。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这三句由杨花写到柳树,又以柳树喻指思妇、离人,可谓咏物而不滞于物,匠心独具,想象奇特。
以下“梦随”数句化用唐人金昌绪《春怨》诗意:“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借杨花之飘舞以写思妇由怀人不至引发的恼人春梦,咏物生动真切,言情缠绵哀怨,可谓缘物生情,以情映物,情景交融,轻灵飞动。
下阕开头“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作者这里以落红陪衬杨花,曲笔传情地抒发了对于杨花的怜惜。
继之由“晓来雨过”而问询杨花遗踪,进一步烘托出离人的春恨。“一池萍碎”句,苏轼自注为“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以下“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这是一种想象奇妙而兼以极度夸张的手法。这里,数字的妙用传达出作者的一番惜花伤春之情。至此,杨花的最终归宿,和词人的满腔惜春之情水乳交融,将咏物抒情的题旨推向高潮。篇末“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一句,总收上文,既干净利索,又余味无穷。它由眼前的流水,联想到思妇的泪水;又由思妇的点点泪珠,映带出空中的纷纷杨花,可谓虚中有实,实中见虚,虚实相间,妙趣横生。这一情景交融的神来之笔,与上阕首句“似花还似非花”相呼应,画龙点睛地概括、烘托出全词的主旨,给人以佘音袅袅的回味。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赏析3】
苏轼将这首和词寄给章楶时,还有《与章质夫》书信一封,与此词意旨有关,不能不提及:“某启。承喻慎静以处忧患,非心爱我之深,何以及此,谨置之座右也。《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这里说到的《柳花》词,就是苏轼所和的原作,大概柳花(即柳絮)、杨花,古人经常并提混称的。苏轼自己说明了和词的本旨,是拟章楶的“四子”想念章楶的心情来写的。由于词中有“寻郎去处”之语,所以有人怀疑“四子”是“内子”之误,即妻子。但“四子”也可能是四个姬妾,未必一定要理解为四个儿子。总之,是其家人罢。当然,认为苏轼把自己的流落情怀寄寓其中,也无不可,否则信中何必叫章楶不要把此词给人看?
上述书信的后面部分还提到了黄州知州徐大受(字君猷),故苏轼此词的写作时间一定是在黄州贬居期间,具体来说,因徐大受在元丰六年(1083)离任,当年就去世,所以苏轼写作此词的时间当以元丰六年为下限。也有学者将词中“抛家傍路”一句理解为苏轼尚未经营东坡雪堂,从而将写作时间确定为元丰四年,未免稍觉牵强。章楶曾任成都府路转运副使和转运使,据《蜀中广记》卷四,成都的转运使园亭叫做“西园”,章楶曾赋《运使园亭十咏》,同在成都的许将、丰稷等皆有和作,见《成都文类》卷七。如果我们将苏轼词中的“西园”坐实为成都府路转运使园亭,那么在苏轼作词时,章楶已在成都任上。但据《续资治通鉴长编》,我们只知章楶元丰四年四月任荆湖北路提点刑狱,而元祐元年(1086)四月,由权成都府路转运副使升为权成都府路转运使,其始任副使的时间不可考。据《丰清敏公遗事》,我们也只知丰稷于“哲宗即位,徙成都府路提点刑狱”时,即元丰八年,章楶已在成都。如果他在元祐元年升任转运使之前任满三年副使,则始任当在元丰六年,依一般的情形,此已是上限。考虑到元丰六年是苏轼作词的下限,似乎可以把章楶从荆湖北路调往成都的时间推测为元丰六年,因调任而生出“离人”的思念,那么苏轼的词也就作于此年吧。当然,这样推测的前提是将词中的“西园”理解为实指,虽然这个前提是没有办法来确认的,但比元丰四年之说,似稍为有据。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赏析4】
咏物词非常难写,既需要尽量细致地描摹所咏之物的特征,还要不拘泥于物,以免词情艰涩,缺少美感。苏轼面临的情况还要更复杂,一方面他吟咏的是细小的柳絮,没什么铺陈描摹的空间;另一方面,他是在和韵,这就需要避免章楶原作已经使用过的熟典。
但这些问题当然难不倒苏轼,他起笔看似寻常,但却在感慨无人怜悯杨花也终归尘土的情绪中,悄悄地将柳絮纷飞间的人引入,随后便一任笔意流淌到伤春女孩的故事上。
这位女孩面对着漫天飞舞的柳絮,突然觉得这细小之物蕴含着无限情丝,就如同此刻柔弱的自己,正以美酒麻醉着自己深切的思念。醉倒了,就可以飞去情郎所在的地方了,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可是恼人的黄莺却击碎了这场美梦。唐人金昌绪就已经在《春怨》诗中表达过相似的语句:“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下阕继续没有描摹杨花的样貌,而是转入女孩对杨花飘散的感伤,但依然是借柳絮以自悼身世。不管是在空中为柳絮还是于水中成浮萍,都是柔弱无助的形象,不是被尘土淹没,就是随流水漂逝,注定着忧伤结局。于是空中飞舞的点点杨花,实际上是女孩的泪水,既是伤感离别,更是在哀悼自身。
杨花与女孩,在词中互隐互现,细看对方,都是镜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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