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宗皇帝书[1](节录)

士之进言者为不少矣[2],亦尝有以国家之所以存亡、历数之所以长短告陛下者乎[3]?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4],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是以古之贤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贫而伤风俗,而智者观人之国,亦以此而察之。齐至强也,周公知其后必有篡弑之臣[5];卫至弱也,季子知其后亡[6];吴破楚入郢,而陈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复[7];晋武既平吴,何曾知其将乱[8];隋文既平陈,房乔知其不久[9];元帝斩郅支,朝呼韩,功多于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衅生[10];宣宗收燕赵,复河湟,力强于宪、武矣,销兵而庞勋之乱起[11]。故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使陛下富如隋,强如秦,西取灵武,北取燕蓟[12],谓之有功可也,而国之长短,则不在此。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世有尪羸而寿考[13],亦有盛壮而暴亡。若元气犹存,则尪羸而无害;及其已耗,则盛壮而愈危。是以善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导引关节,吐故纳新,不得已而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则五脏和平而寿命长;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迟吐纳之效[14],厌上药而用下品,伐真气而助强阳[15],根本已空,僵仆无日。天下之势与此无殊,故臣愿陛下爱惜风俗,如护元气。

古之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16],勇悍之夫可以集事[17],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曹参,贤相也,曰“慎无扰狱市”[18];黄霸,循吏也,曰“治道去泰甚”[19]。或讥谢安以清谈废事,安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20]刘晏为度支,专用果锐少年,务在急速集事,好利之党相师成风[21]。德宗初即位,擢崔祐甫为相,祐甫以道德宽大,推广上意,故建中之政,其声蔼然,天下相望,庶几贞观[22]。及卢杞为相,讽上以刑名整齐天下,驯致浇薄,以及播迁[23]。我仁祖之驭天下也[24],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25],未尝轻改旧章。然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余。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是以升遐之日[26],天下如丧考妣[27],社稷长远,终必赖之。则仁祖可谓知本矣。今议者不察,徒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28],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29]。

【注释】

[1]神宗:北宋第六个皇帝赵顼的庙号。神宗死后才会有此称呼,故题中的“神宗”必是后来所加。这封上书也题为《上皇帝书》或《万言书》。

[2]进言:给皇帝提供意见。

[3]历数:指朝代所享的时间。

[4]风俗:社会风气。

[5]齐至二句:周武王灭商后,封太公于齐,举贤能,尚功利,周公旦预言齐国后世必有弑君篡权之臣。后来,齐简公果然被权臣田常所杀。

[6]卫至二句:时,吴国的公子季札到卫国,见卫国的贵族中多有贤人,就认为卫国不会有危险。

[7]吴破二句:春秋时,吴国攻陷了楚国的都城郢,陈国的大夫逢滑却认为,楚国国内没有祸败的末世气象,不会因为外来的军事打击而灭亡,所以预言楚不久将复国。楚果然于次年复国。

[8]晋武二句:西晋的武帝吞并了吴国后,举宴庆功,何曾宴后对家人说,皇上只夸耀一时的武功而不作长久之计,后世将出现危机。至晋惠帝时果然有八王之乱。

[9]隋文二句:隋文帝杨坚于589年平陈,统一天下,世人多以为从此太平,但房乔(字玄龄)却私下对父亲说,杨氏本无功德,以权术取得天下,不足以保全家国,可以翘着脚看其灭亡。

[10]元帝四句:东汉的元帝攻击匈奴,郅支单于(匈奴首领)被斩首,其弟呼韩邪单于也被迫来朝见。军事上的成就超过了此前的汉武帝、汉宣帝,但外戚逐渐掌权,终于导致灾祸,让王皇后之侄王莽篡了帝位。

[11]宣宗四句:唐宣宗时,藩镇中的成德军(古赵地)和卢龙军(古燕地)一度听命于中央,而被吐蕃占据的西北河湟(黄河与湟水间)地区也得以收复,其武力比之前的唐宪宗、唐武宗增强了,但由于执行“销兵”政策,终于导致庞勋之乱。销兵,指军队的人员死亡或逃跑时,不予补充,由此逐渐减少军队人数、节约军费开支。这个政策使大量的流亡军人聚而为盗。苏轼指责“销兵”政策,可能是暗讽旨在以民兵取代正规军的保甲法。庞勋之乱,发生在唐懿宗时,桂林的戍军过期不得换防的命令,在庞勋的带领下自行北归徐州,沿途劫掠,造成大乱。

[12]西取二句:指消灭西和辽。灵武,今属宁夏,当时在西夏境内。燕蓟,今河北一带,当时属辽国。

[13]尪羸:瘦弱。

[14]薄:轻视。节慎之功:指上文“慎起居,节饮食”的功夫。迟:轻慢,延缓。吐纳:指上文“吐故纳新”。

[15]伐:削弱。真气:元气。强阳:指猛烈刚强的力量,用多了导致元气亏损。

[16]深刻:严峻苛刻。齐众:令众人言行归于一致。

[17]集事:成就事业。

[18]曹参:汉初贤相,曾在齐地任职,离开时嘱咐后任:“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意谓刑狱和市场二事,多有小人参与其间,不可严加整顿,否则小人无处安身,将造成更大祸患。

[19]黄霸:汉代著名地方官,曾说:“凡治道,去其泰甚者耳。”即治理的办法只是把太过分的东西去掉而已,不必过多干扰。循吏:奉职守法的官员。

[20]谢安:东晋政治家,爱清谈,王羲之劝他少空谈,多用心政务,他说:“秦任商鞅,二世而亡。”意谓过于追求功利会使政权不长久。法吏:指商鞅。

[21]刘晏:唐代宗初年掌管国家经济事务,《旧唐书》说他“凡所任使,多收后进有干能者,其所总领,务乎急促,趋利者化之,遂以成风”。

[22]德宗:唐德宗李适。《旧唐书·卢杞传》谓唐德宗即位后,“擢崔祐甫为相,颇用道德宽大,以弘上意,故建中初,政声蔼然,海内相望贞观之理”。上意:皇上的心意。建中:唐德宗的年号。贞观:唐太宗的年号,期间政治清明,史有“贞观之治”的美名。

[23]卢杞:唐德宗时期的宰相。讽:建议。上:皇帝。刑名:刑法名数。驯致浇薄:逐渐导致风气刻薄。播迁:指建中四年泾原兵变,唐德宗逃亡于奉天。

[24]仁祖:宋仁宗。

[25]掩覆过失:为臣僚掩盖过失,指仁宗的宽容政策。

[26]升遐:皇帝驾崩。

[27]考妣:父母。

[28]矫:纠正。苛察:苛刻繁琐,洞察小事。

[29]浇风:刻薄的风气。

《上神宗皇帝书》(节录)原文注释赏析-苏轼

【赏析】

熙宁二年十二月,苏轼在权开封府推官任上,写下这封著名的万言书。《宋史·苏轼传》用了很长的篇幅加以节引,但当初上进宋神宗后,却并没有得到理睬。实际上,这封上书虽然旨在否定“新法”,但当年的“新法”在出台之初,大多先在开封府试行,身为开封府推官的苏轼,最直接地面对执行过程中产生的问题,他指出的许多“新法”的缺陷和施行方面的实际困难,以及当年推行“新法”过程中出现的不少行政失误,具有很多合理的成分,即使从完善“新法”的角度讲,也是值得重视的。然而,在“新旧党争”的背景下,任何意见都被从政治斗争的角度来对待,既然苏轼的上书旨在否定“新法”,便必然为“变法”者所不容。

万言书的全文分为“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三大段。“结人心”一段主要是从“人心不乐”的角度,逐条否定方田水利、免役、青苗、均输等“新法”。“存纪纲”一段是从维护朝廷风纪的角度,劝神宗保护提反对意见的官员。这里选的是“厚风俗”一段的上半部分,从政治学的基本理论上否定“新法”的宗旨“富国强兵”。苏轼从正、反两方面罗举史例,又以医喻政,雄辩地说明社会风气的善恶比国家经济、军事的实力远为根本地关系到兴亡盛衰。这一点,后来博得顾炎武的激赏,他在《日知录》的“宋世风俗”一条中说:“当时论新法者多矣,未有若此之深切者。根本之言,人主所宜独观而三复也。”

繁富的引证使文风显得庄重典实,但正反对举,并用比喻加以疏通,使之又不显得板滞,本文确实是苏轼的用心力作。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这里对宋仁宗所作的评价,也被《宋史·仁宗纪》所吸取。“变法”的合理性论证必须建立一个前提,即之前的社会状态不可以延续,也就是否定仁宗朝的政治,所谓“以仁庙为不治之朝”(《元城语录》卷上)。苏轼为仁宗朝政治作辩护,也正是针锋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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