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吴道子画后
知者创物，能者述焉[1]，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2]，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3]。故诗至于杜子美[4]，文至于韩退之[5]，书至于颜鲁公[6]，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7]。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8]，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9]，运斤成风[10]，盖古今一人而已。余于他画，或不能必其主名[11]，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伪也。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12]，平生盖一二见而已[13]。元丰八年十一月七日书。
【注释】
[1]述：继承。
[2]百工：从事各种工艺的人。
[3]三代：夏、商、周三代。备：完备。
[4]杜子美：唐代诗人杜甫，字子美。
[5]韩退之：唐代古文家韩愈，字退之。
[6]书：书法。颜鲁公：唐代书法家颜真卿，封鲁国公。
[7]能事：所能够做到的事。
[8]如以六句：大意是说吴道子善画各种角度的人物，如取灯下的投影一般，增减变化，就能获得人物的自然尺度，与真人没有差别。乘除，增减。自然之数，自然的尺度。
[9]游刃余地：即游刃有余，语出《庄子·养生主》。
[10]运斤成风：《庄子·徐无鬼》云，有个石匠技艺高超，郢（楚）人在鼻端涂上白粉，石匠拿起斧头，快速挥舞，能砍去白粉而不损伤鼻子。此形容技艺纯熟。斤，斧头。
[11]必其主名：肯定地认出作者。
[12]史全叔：可能是登州的书画收藏者。
[13]一二见：只见过一两次。
【赏析】
此文自署元丰八年十一月七日，当时苏轼在登州知州任上，但已经接到进京的命令。文章虽专为吴道子画而作，但也表述了作者对文艺史的宏观审视，就是把吴画和杜诗、韩文、颜书看作各个门类的发展高峰。在其他的文章里，苏轼有一个词汇来称呼这高峰状态的艺术，曰“集大成”，也就是本文说的“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的意思。对于艺术史的这种宏观把握对苏轼当代的创作来说非常重要，既然唐代的文艺已经达到“集大成”的高峰，那么处在高峰之后的当代如果不去力求变化，另辟蹊径，就没有意义。故北宋的文艺，大致以主动求变求新为特征。
文章赞赏了吴道子画人物的高明技巧，说他画的形象与真人一样，而画法又自由活泼，纯熟无比。作者将这种艺术境界归结为“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绘画首先要掌握“法度”，即技巧规律，但又不能为法度所束缚，而要在正确运用法度中创造新意；为此，有时候不能不突破成规，此之谓“豪放”，但豪放不是乱来，而是在更高层次上符合规律，这叫做“妙理”。这两句话说出了艺术创造的真谛，可以视为苏轼自己实践的甘苦之言。
与早年在凤翔比较吴道子和王维的画后发出的扬王抑吴之论相比，本文对吴道子的评价似乎高出许多，称为“古今一人而已”。其实，如果说吴道子是传统画法的“集大成”的高峰，而王维则是新画法的开始，可能是更符合苏轼本意的全面看法。
文章标题：《书吴道子画后》原文注释赏析-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