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韩文公庙碑[1]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2]，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3]。其生也有自来[4]，其逝也有所为[5]。故申、吕自岳降[6]，傅说为列星[7]，古今所传，不可诬也[8]。孟子曰[9]：“我善养吾浩然之气。”[10]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11]，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12]，良、平失其智[13]，贲、育失其勇[14]，仪、秦失其辩[15]。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16]，而明则复为人[17]。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已来[18]，道丧文弊[19]，异端并起[20]。历唐贞观、开元之盛[21]，辅以房、杜、姚、宋[22]，而不能救[23]。独韩文公起布衣[24]，谈笑而麾之[25]，天下靡然从公[26]，复归于正[27]，盖三百年于此矣[28]。文起八代之衰[29]，道济天下之溺[30]，忠犯人主之怒[31]，而勇夺三军之帅[32]，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33]，以谓：人无所不至[34]，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35]；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36]，能开衡山之云[37]，而不能回宪宗之惑[38]；能驯鳄鱼之暴[39]，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40]；能信于南海之民[41]，庙食百世[42]，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43]。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44]，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45]，延及齐民[46]，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47]潮人之事公也[48]，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49]，民以出入为艰[50]。前守欲请诸朝[51]，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52]，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53]，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54]，听[55]。”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56]，期年而庙成[57]。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58]，不能一岁而归[59]，没而有知[60]，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61]！”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62]，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元丰七年，诏封公昌黎伯[63]，故榜曰[64]：“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65]，因为作诗以遗之[66]，使歌以祀公[67]。其词曰：（略）[68]
【注释】
[1]潮州：今广东潮安。韩文公：韩愈（768—824），唐代儒学和古文复兴运动的领袖，他的谥号为“文”，故世称文公，曾经被贬潮州。
[2]匹夫二句：一个人而能为百世师表，片言只语可成为天下的法则。
[3]是皆二句：这是因为有与天地共同化育万物的能力，并与国家盛衰命运紧密相关。
[4]其生也句：他的出生自有来历。
[5]其逝也句：他去世后仍有所作为。
[6]故申、吕句：承上说明“其生也有自来”。申、吕，申伯、吕侯，周宣王、周穆王时的大臣，相传他们诞生时有高山降神的预兆，见《诗经·大雅·崧高》。岳，高山。
[7]傅说句：承上说明“其逝也有所为”。傅说，殷高宗武丁的宰相，相传他死后飞升天上，与众星并列。
[8]诬：抹煞。
[9]孟子：孟轲，战国时代的大思想家。
[10]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之气。语出《孟子·公孙丑上》。
[11]卒然：突然。卒，同“猝”。
[13]良、平：张良、陈平，西汉开国功臣，都以足智多谋著称。
[14]贲、育：孟贲、夏育，都是传说中的古代勇士。
[15]仪、秦：张仪、苏秦，战国时的纵横家，都以善辩著称。
[16]幽：指幽冥之处。
[17]明：指人世间。
[18]已：以。
[19]道：指儒道。文弊：文章凋敝。
[20]异端：不同于正道的思想，指汉魏以来兴盛的黄老之学和佛教。
[21]贞观：唐太宗年号（627—649）。开元：唐玄宗年号（713—741）。这两个时期都堪称治平盛世。
[22]房、杜、姚、宋：唐太宗时的贤相房玄龄、杜如晦，和唐玄宗时的名相姚崇、宋璟。
[23]救：指挽回“道丧文弊”的局面。
[24]起布衣：从平民中奋起。布衣，谓没有官职的人。
[25]麾：即“挥”，指挥，号召。
[26]靡然：随风倒伏的样子。
[27]正：正统。
[28]三百年：指从韩愈至苏轼当时，相距约三百年。
[29]起：振起。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
[30]道济句：提倡儒道，来拯救天下沉溺于佛老思想的人们。
[31]忠犯句：忠心进谏而触怒了皇帝。这里指唐宪宗迎佛骨入宫，韩愈上表谏阻，触怒宪宗，因此被贬潮州。
[32]而勇夺句：这里指唐穆宗时，镇州（今河北正定）发生兵变，韩愈奉命前往宣抚，用一席话说服了作乱的将士。
[33]天人之辨：天与人的区别。
[34]人无所不至：人为了利益争夺，什么都干得出来。
[35]豚鱼：泛指纯任天性的小动物。《周易·中孚》：“信及豚鱼。”谓忠诚的人对豚鱼之类也要讲信用，虚伪只能骗人，骗不了自然。
[36]精诚：专一深挚的心意。
[37]能开句：据说韩愈一次路过衡山，正碰上秋天昏暗的日子，他默然祷告，忽然云开天晴，得以饱览山景。衡山，在今湖南境内。
[38]回：劝回。宪宗之惑：宪宗皇帝的迷惑，指其迎佛骨入宫之事。
[39]驯鳄鱼之暴：驯服暴烈的鳄鱼。韩愈被贬潮州，溪中有鳄鱼扰民，韩愈作《祭鳄鱼文》，令鳄鱼迁走。据说当晚鳄鱼果然离开了那里。
[40]弭：消除。皇甫镈：唐宪宗时宰相。韩愈被贬潮州后，奏上表文感动了宪宗，想让他官复原职，却被皇甫镈中伤阻止。李逢吉：唐穆宗时宰相，曾弹劾韩愈。谤：诽谤。
[41]南海：郡名，此指潮州。
[42]庙食：接受后世的立庙祭祀。
[43]盖公四句：大意是韩愈能够做的是感动天地，所不能做的是改变人意。
[44]赵德：号天水先生，通经能文，韩愈曾推荐他做海阳县尉，主持州学。
[45]笃：忠实。文行：文章和品行。
[46]延及齐民：教化普及到平民。
[47]君子二句：见《论语·阳货》。小人，指老百姓。易使，容易差使。
[48]事：侍奉。
[49]刺史公堂：州官办公的厅堂。
[50]艰：这里是不方便的意思。
[51]前守：前一任知州。请诸朝：向朝廷请求。
[52]朝散郎：宋时用以表示品位、俸禄等级的官称之一。王君涤：王涤，字长源，元祐五年（1090）任潮州知州。
[53]一：一切，一概。
[54]新：重建。
[55]听：听任。表示同意。
[56]卜地：选择地基。
[57]期年：经过一年。
[58]去国：离开京城。
[59]不能一岁：不到一年。韩愈在潮州只有七个月。
[60]没：同“殁”，死。
[61]审：明白。
[62]焄蒿：祭祀时香气缭绕的样子。凄怆：祭祀时感情悲哀真挚。
[63]诏：皇帝（宋神宗）的命令。昌黎：韩愈的原籍，今属河北。伯：爵位的一种。
[64]榜：匾额。
[65]书其事于石：即立碑，写作碑文。
[66]因：因此。遗：送。
[67]使歌句：让潮州人歌唱此诗来祭祀韩愈。
[68]以下为祭祀韩愈的一首较长的歌词，今省略。
【赏析】
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广东潮州的韩愈新庙告成，当地的士民向官府投牒申请，要求苏轼来为新庙撰写碑文。于是潮州知州王涤将士民的投牒和新庙的地图一起寄给苏轼，并让苏轼在潮州的朋友吴复古也写信请求。此时苏轼正在颍州接到移知郓州的命令，马上又改知扬州，一路匆忙，三月到扬州任后，才撰成此碑。
碑文是一种大文字，韩愈又是文化史上的伟人，所以本文雄浑遒劲，气势磅礴。其开篇“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自《礼记·中庸》“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化出，熔炼得更为精炼而响亮，用于开篇，则横空突起，巨音震荡，如黄钟大吕，响彻终古。前人论文章作法，将此种开篇称为“喝”法，当头大喝，猛烈无比，能震慑读者的心神。然后议论伟人与自然、历史的关系，揭出“浩然之气”，概括韩愈生平的壮举，标举其文化功绩，多用排比之句，势如潮水滚滚而来。据南宋的朱熹说，东坡作此碑的那天，想了好久都不能开笔，试着起了头，又不满意，涂去，数十次后，忽然得到“匹夫”两句作为起头，从此便挥笔扫将下去，一气呵成。可见其胸中酝酿感情甚久，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后，便溃决而下，不可复止。
而之所以能一气呵成者，其实是因为东坡把自己的身世感受、心中激愤完全融入其中，论“天人之辨”的一段，讲的虽都是韩愈的事，但所谓“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岂不是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苏轼在此分明也向世人宣告了自己的人生，能够感动天地，却不能挽回人心的堕落。因为自然是纯真无欺的，人却什么都干得出来。这当然不是宣扬“天人感应”的迷信说法，而是对虚伪邪恶人世的无情鞭挞。
作为碑文，当然也不能不叙修庙立碑的缘起，但叙述的文字难免令文气受阻，故东坡于简单叙述后，显然意犹未尽，话锋一转，又出议论。他要为一种思想精神的永恒而普遍的存在建立理由，借着替潮人祭韩的行为解疑，而提出韩愈的精神“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的大命题，令平静下去的波澜再度激荡起来，然后才以歌词作结。如此波澜壮阔、酣畅淋漓的文字，充分展现了东坡文“海涵地负”的本色。所谓“韩潮苏海”，精神上的高度一致使此文所云既成韩愈的定评，也为苏轼怀抱的自呈，所以南宋的黄震说：“非东坡不能为此，非韩公不足以当此，千古奇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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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潮州韩文公庙碑》原文注释赏析-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