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由将赴南都,与余会宿于逍遥堂,作两绝句,读之殆不可为怀,因和其诗以自解。余观子由自少旷达,天资近道,又得至人养生长年之诀,而余亦窃闻其一二,以为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既以自解,且以慰子由云
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
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
但令朱雀长金花,此别还同一转车。
五百年间谁复在?会看铜狄两咨嗟。
【作者】
苏轼:(1037—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苏洵子。嘉祐进士。曾上书力言王安石新法之弊,后因作诗刺新法下御史狱,贬黄州。哲宗时任翰林学士,曾出知杭州、颍州,官至礼部尚书。后又贬谪惠州、儋州。历州郡多惠政。卒后追谥文忠。学识渊博,喜奖励后进。与父洵、弟辙合称“三苏”。其文纵横恣肆,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又工书画。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书传》、《东坡乐府》等。
【赏析】
熙宁九年(1076)十二月,东坡罢密州任,移知河中府。十年正月,行至济南,在子由家住了一个多月。子由自熙宁六年九月为齐州掌书记,有家在济南,但他本人这时已罢掌书记任,正以上书言事留在东京,兄弟未能相见。二月,东坡至郓州,道出澶、濮间,子由自京师特意赶来相会。兄弟俩自从熙宁四年九月在颍州分别,已经快七年不见面了。子由决定送东坡去河中府上任,二人同行入京,刚走到陈桥驿,东坡又接到新的徙知徐州的任命,不得入国门。他们在东京城外范镇家住了一个多月。四月二十一日,子由陪同东坡来到徐州,两弟兄在徐州相聚一百多天,到了八月间,子由将赴南京(今河南商丘)留守签判任,与东坡在徐州告别。行前,会宿逍遥堂,子由写了两首绝句留别。(见本书)二诗感情深挚,情调凄婉,东坡所谓“读之殆不可为怀”者。东坡则以雄浑之笔,沉郁之思,写了这两首和诗。东坡兄弟自少即怀用世之志,此时却想到“寻旧约”,想到“退休”,这是和他们当时所处政治环境分不开的。这一点,兄弟二人是心照不宣,不言而喻的,只是子由的诗说得更含蓄,东坡的诗写得更骏快而已。读东坡此二诗,应该抓住这一根本点,这不是一般的伤离惜别之作。
第一首“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言别期渐近,已觉黯然销魂,更加风雨萧萧,助长了这种离情别绪。二句概括了子由诗中惜别之意,着重回答原诗提到的“风雨对床”那一层意思。三、四句“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表面看是推开一步,以相慰藉,实际上是更深入、更沉痛地表达了此时此地的复杂心情。纪昀评云:“宽一步,更沉着”,这是很有道理的。在生活中人们常有这样的经验:两个朋友、亲人多年不见,岁月催人,容颜易老,一旦邂逅相逢,从外貌上彼此已经不能互相认识,但往往会从声音、神态上还能认出自己的亲人。唐人贺知章“乡音无改鬓毛衰”句,说的就是这种情形。东坡此诗,乍看之只不过是说我们虽然离多会少,但究竟还没有弄到相见不相识,只能从语音上辨认自己亲人的程度,所以还是值得互相宽慰的。但实际用意却远不止此。这里他用了一个典故,必须弄清他为什么用典才能弄清诗人的真实意图,才能懂得此诗的精妙之处。《后汉书·党锢传》:“夏馥为党魁”,当党锢祸起,宦官诬陷、收捕党人,党人纷纷亡命的时刻,夏馥也“剪发变形,隐匿姓名,为冶家佣(帮人打铁),亲突烟炭,形貌毁瘁,人无知者。弟静,遇馥不识,闻其言声,乃觉而拜之”。自熙宁变法以来,反对派不断受到贬斥,东坡兄弟也连年外放。这时,王安石已罢相,新党中的某些人更加肆意打击、排斥异己。东坡已经意识到这种危险处境,不过眼前自己还在徐州任职,子由也新近接到南京留守签判的任命,暂时还算得是比较侥幸的。他用夏馥的典故,既切合兄弟间情事,更重要的,暗示了党派倾轧中的危险处境和忿懑心情。他以尚未沦入夏馥那种可怕境地来宽慰子由,宽慰自己,曲折地表达了对时事的不满。果然,几年之后就发生了乌台诗案,则东坡的忧危之感,不是没有根据的。
第二首即题目所谓“子由天资近道,又得至人养生长年之诀”,从这一角度来说明“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的意思,以此安慰子由,宽解自己,但言外也同样蕴蓄着对时事的忿懑不平之情。
“朱雀”、“金花”都是道教炼丹书中的术语。施注引阴真君《金液还丹歌》云:“北方正气为河车,东方甲乙成丹砂,两精合养归一体,朱雀调护生金花。”按李白《草创大还赠柳官迪》诗:“朱鸟张炎威,白虎守本宅。”王琦注引淳于叔通《大丹赋》云:“朱雀翱翔戏兮,飞扬色五采。”俞琰注云:“朱雀,火也。”此诗第一句的大概意思是只要一旦金丹炼成,获得了长生久视之术。“一转车”用贾岛诗“碌碌复碌碌,百年双转毂”的意思,言人生一世,就像车轮旋转那样快速、短暂。一、二句连起来,意谓如果真能长生不死,那么,眼前这数年的分别,真像车轮一转,是非常短暂而快速的,确实算不了什么,值不得惋惜、留恋。
接下去二句“五百年间谁复在?会看铜狄两咨嗟”。承接上文长生久视之意,进一步把问题扩大了,意思加深了。从历史发展的长远观点看,五百年间,将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今天那些争权夺利、煊赫一时的人,不是早也烟消云散了么?又和他们计较些什么呢?“铜狄”谓铜人,指汉武帝时所铸金人。这里又用了一个典故。《后汉书·方术传》记载,一个叫蓟子训的人,有神仙之术,“后因遁去,不知所止”。多年后,有人在长安东霸城看见他,“与一老公共摩挲铜人,相谓曰:‘适见铸此,已近五百岁矣!’”
宋代士大夫多信方士炼丹、养气之说,何薳《春渚纪闻》卷十云:“丹灶之事,士大夫与山林学道之人喜于谈访者十盖七八也。”苏辙早年也很注意这种“烧炼之事”,他在《龙川略志》中不止一次提到这个问题,并说自己“治平末泝峡还蜀,泊舟仙都山下,有道士以《阴真君长生金丹诀》石本相示,”并在一起讨论“烧炼事”。东坡在与王巩、张方平诸人的信札中也常常提到修炼,在黄州时写的诗中还提到在临皋亭设置别室,专放丹炉。但东坡并不相信有长生不死的人。此诗用“朱雀”、“金花”,只不过借用道书中的语言,借以表达一种诗的意象。诗人从历史长河这一悠久观点来看待眼前短暂的、变动着的一切,包括个人的遭遇,时局的变化。纪昀评此诗云:“此亦刺当日小人营营,终归于尽,而语意浑然不露。”可谓抓住了这首诗的实质。
这两首诗都用了一些典故,以深化诗的意境和内涵,增强诗的形象性、含蓄性和表现力。东坡善于根据表情达意的特定需要,从大量的文献资料中,选择那些具有典型意义的名言警句或历史事实,发掘典故本身所包含的深广的意蕴,精确、贴切地加以提炼和运用。前代批评家颇有讥评东坡诗好用事的,但这问题应该具体分析,区别对待。像这里,特别是像第一首诗,如果不用夏馥这个典故,诗人的复杂心情,是不能在简短的几句诗中表现出来的。
(白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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