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怀古四首

王安石

霸主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

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

东府旧基留佛刹,《后庭》余唱落船窗。

《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

天兵南下此桥江,敌国当时指顾降。

山水雄豪空复在,君王神武自难双。

留连落日频回首,想象余墟独倚窗。

却怪阳才一苇,汉家何事费罂缸!

地势东回万里江,云间天阙古来双。

兵缠四海英雄得,圣出中原次第降。

山水寂寥埋王气,风烟萧飒满僧窗。

废陵坏冢空冠剑,谁复沾缨酹一缸!

忆昨天兵下蜀江,将军谈笑士争降。

黄旗已尽年三百,紫气空收剑一双。

破堞自生新草木,废宫谁识旧轩窗!

不须搔首寻遗事,且倒花前白玉缸。

【注释】

《黍离》:见《诗经·王风》。《麦秀》:见《史记·宋微子世家》。

【作者】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晚号半山,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庆历二年(1042)进士。嘉祐三年(1058)上万言书,提出变法主张。神宗熙宁二年(1069)任参知政事,行新法。次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七年罢相,次年再相;九年再罢相,退居江宁(今江苏南京)半山园,封舒国公,旋改封荆,世称荆公。卒谥文。执政期间,曾与子雱及吕惠卿等注释《诗经》、《尚书》、《周官》,时称《三经新义》。其文雄健峭拔,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诗遒劲清新。所著《字说》、《钟山日录》等,多已散佚。今存《王临川集》、《临川集拾遗》,后人辑有《周官新义》、《诗义钩沉》等。

《金陵怀古四首》原文赏析-王安石

【赏析】

王安石早年曾随父王益宦游金陵;王益死后,全家就在金陵长期定居;晚年罢相,又在金陵城外的钟山之麓卜筑隐居。在他的集中有不少歌咏金陵的诗篇,《金陵怀古四首》就是他所作以金陵的兴亡历史作为题材的一组七律

在这四首诗中,第一首可以说是这组诗的主题歌。而这首诗的前面二联又是这一主题的概括。首联一开始就拈出了建都于金陵诸国兴亡盛衰相继的历史现象,次联则点明其原因:凡是取得二江建都金陵的开国之君,大多是白手起家,好不容易取得天下,而其子孙往往轻易地把政权断送。二江是宋代的江南东路和江南西路的简称,也是建都金陵诸国的主要统辖区域。而这些政权所以败亡相继,主要是因为继承者享国以后,日趋奢靡逸乐。这二联高屋建瓴,概括的不单是金陵,也几乎是历史上一切政权的盛衰兴亡的规律。三四二联则以丰富的想象和怀古的诗情述说南朝旧事,以与上半首相印证:那金陵城中的东府城曾是东晋简文帝的丞相、荒淫的会稽王司马道子的府第所在,现在只剩下几间佛寺了。当年杜牧泊舟秦淮河上,听到商女唱着陈后主谱写的《玉树后庭花》遗曲,便联想到那淫靡之音终于使后主成为亡国之君。杜牧吊古伤今,写出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句。如今这十里秦淮,依旧画舫不断,余唱未休。诗人最后感慨地说:当年东周的大夫和殷朝的旧臣悯伤故国,眷怀旧都,因而作了《黍离》、《麦秀》之歌,然而千百年来,兴亡更替,人们对此既无能为力,那还是置之不论,一切付之酒杯,以免徒然的伤感吧。

第二首承上首而来,从六朝和五代的兴亡往事转想到宋太祖当年翦灭南唐,统一中原的千勋业。当时宋兵从采石矶架浮桥东渡,一举攻陷金陵。敌国的山川形势,虽然雄险,但在神武的君王面前,却起不了什么作用,除了投降,别无选择。指顾,是说在顾盼之间,极言其快。这一切使诗人日暮倚窗,遐想不已。他又想到了当年汉将韩信带兵从夏阳(今陕西韩城)东渡黄河击败魏王豹的历史故事:韩信在正面集中大批船只,故作疑兵,以吸引敌军主力,却在侧翼用罂缸装着士兵偷渡,果然一举成功,生擒魏王豹。这里的长江比起“一苇可渡”的黄河来,当然要难渡得多,但宋兵却连罂缸也不用就渡过去了。作者是故意用翻案之笔,来达到抑此扬彼的目的。

第三首则进一步从宋太祖的荡平群雄、戡定江左的王业,想到金陵形势纵然险固,却从此不会再有英雄乘乱割据之事了。这万里东下的长江和高入云间的天阙山的双峰,一向都是据守金陵者的天然屏障,但在五代十国的群雄角逐中,胜利终归于从中原南下的英武之主———赵匡胤。这时割据者在金陵的“王气”就黯然而收,只剩下萧飒的寒风吹拂着佛寺的僧窗了。人们有时还可以在那些小朝廷君王的陵墓里找到一些随葬的冠剑,但谁还会来为他们泪沾冠缨,以酒相奠呢?沾缨,指泪水沾湿了扣在颊上的帽带。

第四首再次回顾旧事,探寻原委,指出那些割据江东的小国,只因不修内政而进入日暮途穷的境地。因此当赵宋的王者之师挥戈南下、进军金陵的时候,便天佑人助,没有经过什么艰苦战斗就降服了敌国,好似摧枯拉朽。敌国君主的运数已尽,作为帝王仪仗的黄旗不复飘扬,所谓“三百年王气”(东晋、南朝建都金陵约三百年)黯然而终。如果这里的天上还有什么紫气的话,这不过是过去埋在地下的龙泉、太阿这类宝剑的剑气而已。但这些都已成为历史的陈迹了,现在这里残破的城楼上已是树木丛生,倾圮的宫殿中再也看不到昔日的门墙和轩窗了。用不着为这些旧事搔首惆怅,还是开怀畅饮这玉杯中的美酒吧。

在这四首诗中,第一首诗是组诗的基调,末句“《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表面上是怀古吊今的嗟叹,但联系前面四句来看,却隐含着更深一层的意思:即历史上的朝代兴衰,都不是偶然的,骄奢淫逸,是取败之道,该灭亡的就应该让他灭亡,又何必惋惜呢?这层意思贯穿着整首组诗,这就使得这首组诗不同于以往充满着感伤情调的金陵怀古诸作,而具有比较明朗达观的色彩。其余的三首实际上都是第一首的推衍演绎。如果说第一首意在道古,那么其余三首都是意在论今。这三首的前半部分都是对宋太祖夺取金陵统一全国的勋业的歌颂,后半首则多为寄托兴亡的感慨。这可能是作者对于北宋的朝政和士风的逐渐废弛已经有所警觉,因而借诗寓意,这样就进一步丰富了诗歌的内涵,深化了诗歌的主题,比起一般歌功颂德的作品来,显然更值得回味和思索,也使得这组诗歌既包含着诗人的丰富感情和想象,也包含着思想家深沉的睿智和政治家匡时忧国的怀抱。

用七律写组诗始于杜甫。但杜甫的七律组诗如《秋兴八首》、《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等,每首诗都各有其主题和意境,押韵也各诗不同。而《金陵怀古》却是四首同韵,并且每首的主题和意境基本相仿,这是作者的创新。本来在这种情况下很难避免使人感到重复,但读了这组诗,却感到四诗既一气呵成,又每首各有特色,并无雷同之感。在这里,有领唱也有合唱,有主调也有和声,成为一整套旋律和谐而又音调多变的协奏曲。由于四首诗都环绕着同一主题,用同一个韵反复咏叹,就使得这个主题更为鲜明,感情更为充盈,读者仿佛沉浸在一片洋洋盈耳的歌声中,感受到最大的精神上的共鸣,这是这首组诗艺术上的成功之处。

(徐树仪)

文章标题:《金陵怀古四首》原文赏析-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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