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秋词(五首之三)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赏析】
这是一首反映宫廷妇女不幸命运的作品,即所谓宫怨诗。在中国封建社会中,统治阶级为了荒淫享乐,总是在正式配偶以外,还有许多姬妾的。尤其是最高统治者——皇帝,所霸占的妇女多极了。他们每隔几年,或者趁着一时高兴,就要挑选大量年轻貌美的女子入宫,其中有民间姑娘,有大家闺秀,也有贵族千金。她们多数是被迫的,当然也有少数贵族官僚家庭中的父母,甚至少女本人,为了希望享受富贵荣华和增高家庭权势而争取入宫的。她们一旦进入深宫,就一辈子过着幽囚的生活,既难以及时婚配,又不能与家人团聚。而皇帝的淫威、后妃的妒忌、同辈的倾轧,都使得每一个人随时有得罪和被害的危险。因此,绝大多数的宫女,都在对自由的渴望中消磨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而少数的,则虽然经过激烈的竞争,获得了恩宠,但这种恩宠也是非常靠不住的,因而也在“得宠忧移失宠愁”(李商隐:《宫词》)的情况下同样度过了痛苦忧伤的一生。
唐代诗人以充满了同情心的笔墨,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描写了她们可悲的生活。由于世界观和阶级立场的局限,这些作品当然不能指出问题的本质在于封建制度本身,同时,在“温柔敦厚”的文艺观点制约之下,其所作的抨击还不够有力;但诗人们的人道主义精神和现实主义艺术手段,仍然使得读者能够透过凤阙龙楼、锦衣玉食的帷幕,看清了这些女子的奴隶地位、囚徒生活与玩物身份,听到了她们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凄惨的声音,从而在客观上唤起了人们对于这种制度的不满。如果以这些作品和梁陈宫体诗作一比较,就不难发现,它们之间相距是多么远了。
这一组诗共有五篇,题为《长信秋词》,是因为它是拟托汉代班婕妤在长信宫中某一个秋天的情事而写作的。班婕妤是西汉成帝的一位姬妾(婕妤是宫中的一种职称),她美而能文,最初很是得宠。后来成帝又爱上了赵飞燕、合德两姊妹。班婕妤恐怕见害,就主动请求到长信宫去侍奉太后,以了余生。古乐府歌辞中有《怨歌行》一篇,其辞是:“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此诗相传是班婕妤所作,以秋扇之见弃,比君恩之中断。王昌龄这篇诗写宫廷妇女的苦闷生活和幽怨心情,即就《怨歌行》的寓意而加以渲染。以汉事喻唐事,是唐代诗人的习惯,这组诗也是借长信故事反映唐代宫廷妇女的生活,它所反映的是当时的社会现实,而不是前朝的历史故事,这是读时应当先弄清楚的。
诗中前两句写天色方晓,金殿已开,就拿起扫帚,从事打扫,这是每天刻板的工作和生活;打扫之余,别无他事,就手执团扇,且共徘徊,这是一时的偷闲和沉思。徘徊,写心情之不定,团扇,喻失宠之可悲。说“且将”则更见出孤寂无聊,惟有袖中此扇,命运相同,可以徘徊与共而已。
后两句进一步用一个巧妙的比喻来发挥这位宫女的怨情,仍承用班婕妤故事。昭阳,汉殿,即赵飞燕姊妹所居。时当秋日,故鸦称寒鸦。古代以日喻帝王,故日影即指君恩。寒鸦能从昭阳殿上飞过,所以它们身上还带有昭阳日影,而自己深居长信,君王从不一顾,则虽有洁白如玉的容颜,倒反而不及浑身乌黑的老鸦了。她怨恨的是,自己不但不如同类的人,而且不如异类的物——小小的、丑陋的乌鸦。按照一般情况,“拟人必于其伦”,也就是以美的比美的,丑的比丑的,可是玉颜之白与鸦羽之黑,极不相类;不但不类,而且相反,拿来作比,就使读者增强了感受。因为如果都是玉颜,则虽略有高下,未必相差很远,那么,她的怨苦,她的不甘心,就不会如此深刻了,而上用“不及”,下用“犹带”,以委婉含蓄的方式表达了其实是非常深沉的怨愤。凡此种种,都使得这首诗成为宫怨诗的典型作品。
孟迟的《长信宫》和这首诗极其相似:
君恩已尽欲何归?犹有残香在舞衣。
自恨身轻不如燕,春来还绕御帘飞。
首句是说由得宠而失宠。“欲何归”,点出前途茫茫之感。次句对物伤情,检点旧日舞衣,余香尚存,但已无缘再着,凭借它去取得君王的宠爱了。后两句以一个比喻说明,身在冷宫,不能再见君王之面,还不如轻盈的燕子,每到春来,总可以绕着御帘飞翔。不以得宠的宫嫔作比,而以无知的燕子对照,以显示怨情之深,构思也很巧,很切。
但若与上面一首比较,就可以找出它们之间的异同和差距来。两诗都用深入一层的写法,不说己不如人,而叹人不如物,这是相同的。但燕子轻盈美丽,与美人相近,而寒鸦则丑陋粗俗,与玉颜相反,因而王诗的比喻,显得更为深刻和富于创造性,这是一。其次,明说自恨不如燕子之能飞绕御帘,含意一览无余;而写寒鸦犹带日影,既是实写景色,又以日影暗喻君恩,多一层曲折,含意就更为丰富。前者是比喻本身的因袭和创造的问题,后者是比喻的含意深浅或厚薄的问题。所以孟迟这篇诗,虽也不失为佳作,但与王诗一比,就不免相形见绌了。
宫怨是王昌龄绝句中习见的主题。他写的这类作品,既多且好,我们可以再读几首,看他是怎样从不同的角度来反映这个问题的。如《西宫秋怨》: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却恨含情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这首诗是写希望得到宠幸而终于失望的心情。以花比美人,自有文学以来就是如此。但王昌龄在这里却添进去了一点新的东西。他不说“美人如花”或“芙蓉(即荷花)如面”,而是说芙蓉虽美,犹不及美人妆成之后,可见其明艳惊人。进一步,妆成之美人纵比芙蓉还美,总该不如芙蓉之香吧;而次句却偏说,当水殿风来,飘散的不是荷花之香,而是珠翠之香,即美人之香(珠翠本来无香,这里只是用来作为穿戴着珠翠的美人的代词)。这两句极写只有芙蓉不及美人之处,而没有美人不及芙蓉之处,以反跌下文。
后两句写其人之美如此,却仍然得不到君王的顾盼。用“却恨”两字勾勒,转入另一情景。秋扇联系芙蓉,暗点时令,掩秋扇,用班婕妤诗,以见怨情。明月高悬,殿宇寥寂,含情不语,秋扇将捐,虽然仍在等待君王,但也不过是空待而已。我们读完了全篇,才恍然大悟,原来,前两句之所以要写美人之极美,正是为了后两句要写美人之极怨。
组诗《长信秋词》是从五个不同的角度来写宫怨的。我们已读过“奉帚平明”即其中最著名的第三首,现在不妨再读两首。其一云: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这首写无宠的宫嫔在秋夜中的寂寞和悲哀,这是她们当中多数人的带有普遍性的生活情况。起句梧桐秋叶,点明时令,着一“黄”字,见秋色已深,与次句“霜”字相应。珠帘、金井(以飞金彩木作栏的井),写出华贵,是宫廷景物。“珠帘不卷”,见门户之深静,“夜来霜”,见气候之寒冷,暗逗下文夜长不寐,愁闷无聊。后两句承次句而加以引申。“熏笼玉枕”,言服用之温暖贵重。但是,过着这种高级物质生活的人,却颜色憔悴,不能成眠,但闻南宫(指未央宫)漏声,终夜聒耳(漏是古代的一种计时器,其中盛水,滴出有声)。这是为什么呢?诗人只客观地描写了这一现象,而答案则让读者自己去作。又其四云:
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君王觉后疑。
火照西宫知夜饮,分明复道奉恩时。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曾经得宠旋又失宠的宫嫔的心情。由于她不但不理解造成自己悲剧的根本原因是封建制度,就连帝王们玩弄女性,喜新厌旧这种丑恶本质也不能认清,所以对于生活上的这种急剧的变化,寻思很久之后,只好归之于自己的命运太坏。虽已失宠,而旧事难忘,梦中见到君王,醒后还在疑真疑幻。正在疑惑不定之际,忽然看到辉煌灯火,照耀西宫,才意识到君王正在西宫夜饮,即承恩的已经是别人而不是自己了。可是,当时自己在复道之中(宫中楼阁相连,上下都有通道,称为复道)承受恩宠的情景,难道不是历历分明,如在目前吗?心情如何,不言而喻。此诗写自己之失宠,却用他人的得宠来反衬;写自己现在的处境,却从他人现在的处境以及自己过去的处境来对比,构思是曲折的,因而也使得诗意更为深厚。
中唐的王建也很注意妇女问题,在他的创作中,反映宫廷和民间妇女问题的作品不少。他写过《宫词》一百首,在很广阔的范围内描写了宫廷生活,有歌颂帝王富贵荣华的糟粕,也有揭露宫廷生活黑暗面的精华。其中也有部分是属于宫怨性质的,如下面这一首:
往来旧院不堪修,教近宣徽别起楼。
闻有美人新进入,六宫未见一时愁。
这首诗是写宫嫔们怕人夺宠的心理的。它用大家听到一两件新闻后所引起的反应,从侧面表达了这个主题。她们听说,宣徽院房屋太破旧,没法修理了,要在靠近它的地方,另外盖一座新楼;又听说,有一位美人要进宫来。于是,一连串的问题来了:这位美人究竟美到什么程度呢?盖新楼,是不是给她住的呢?她进入以后,对于原来的人,有什么影响呢?这一切,都还不知道,于是六宫的人(当然首先是那些现在得宠的人)顿时都发起愁来了。这首诗明白如话,毫无曲折深奥之处,但却将她们不幸的命运、可怜的境遇成功地显示了出来。
诗人在艺术手段的采用上有他的自由,我们看王昌龄的宫怨诗,总觉得他用意比较含蓄,而上引王建这一首就比较直致了。而他的另外一首《宫人斜》中竟出现了宫怨诗中所极为稀罕的谴责:
未央墙西青草路,宫人斜里红妆墓。
一边载出一边来,更衣不减寻常数。
未央,汉宫名。斜,墓地。更衣,换衣服,也指上厕所。这是说,在未央宫西边青草萋萋的路边,也就是那些曾经是深宫里的红粉佳人的长眠之地。死的,不断地向外运;活的,不断地朝里送。一边出,一边进,侍奉皇帝的人总还是像平常那么多,一个也不会少。这首诗的语气非常严峻,只摆事实,不说道理,而封建社会人吃人的生活真实却很清楚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皇帝被认为天然尊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这种谴责也就是很值得肯定的大胆行为了。
一般的宫怨诗,由于受传统的“温柔敦厚”的观点的支配,往往用意含蓄,“怨而不怒”。当然,从艺术效果看,含蓄也并不坏,它往往能使作品变得更深刻,更耐人寻味。但就政治标准说,则它所显示的不免带有一种软弱的或妥协的倾向。含蓄与刻露,不是截然对立的好与坏,要视诗的具体思想内容而加以运用,予以评价。宫怨诗,虽说怨别人的得宠,怨自己的薄命,到头来还是怨皇帝的无情,所以用笔含蓄的特别多。如刘皂在《长门怨》中所表示的愤激,既怨且怒的感情,也是非常少见的。事实上,它倒可能是代表了许多失宠者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宫殿沉沉月欲分,昭阳更漏不堪闻。
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
长门宫是汉武帝的陈皇后失宠后居住的地方,后人曾托名司马相如,作《长门赋》一篇,以描写这位被遗弃了的皇后的境遇和心情,所以习惯上以长门代表冷宫,与长信一样。此诗也是泛咏失宠宫嫔的。
首句写宫殿寂寞,月亮已升到中天,要倾斜了,是景。次句写长夜无眠,遥听昭阳更漏。昭阳是“欢娱嫌夜短”,长门是“寂寞恨更长”,对比之下,非常难堪,是情。后两句承次句来,流泪之多,是悲伤之极,但笔锋一转,却得出了与传统观念完全背道而驰的结论,公然说出,她心中已不存在所谓“忠爱缠绵”的爱了,有的,只是恨而已。末句,“不是思君”四字一顿,“是恨君”三字,喷薄而出,非常激烈有力。
此诗虽然还没有洞察这个问题的本质在于制度,但已经将自己的不幸和君王联系起来,并且知道了恨,可以恨,应该恨,这就是一种进步了。
以上作品,都是诗人代宫嫔们设想的,或对这一客观存在的事实的某个方面加以讽谕的。现在,我们还可以听一听宫女们自己的呼声。
天宝宫人《杏叶诗》云: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宫禁警卫森严,宫女深居内苑,不但人出来不可能,连带个信出来也是不可能的。但御沟的水可以穿过宫廷,流向外边。于是唐代宫人们就往往在树叶上题诗,让它顺流漂出,使人们看到,可以了解并同情她们。据记载,玄宗、德宗、宣宗、僖宗时代都发生过这样的事,可见这种御沟流叶的办法,已经成为深宫少女所采用的一种反抗形式。
这首诗首句叙事,次句是说,虽然题了诗,但又有谁注意到这片杏叶,发现其上有诗,并且进而对自己酬和呢(一个人做了诗,另一人针对其诗意也作一首,称为酬和)?终究不过是孤独地空怀一片痴情而已。第三、四两句以有情之人,比无知之物。叶虽无知,但在沟中尚可随着春波,随便漂动,而人呢?
这里也是以人和物对比,与王昌龄、孟迟两诗手法相同,但它不是嗟叹不如寒鸦、春燕,希图接近君王,获得恩宠,而是嗟叹不能身同杏叶,随着流水,漂出禁城,这就深刻地反映了幽闭在深宫内苑的奴隶、囚徒对于自由和光明的渴望,也就表达了(虽然是间接地)她们对于封建黑暗面的憎恨。这首诗代表了绝大多数宫廷妇女的愿望,唱出了她们的心声,是很可贵的。
“奉帚平明”一诗,将两种很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作比,从而表现了更深的感情。孟迟一篇,也是如此。这种写法,多用“不及”、“不如”勾勒,所比则或正或反,试再举属于其他题材的两个例子。戎昱《云安阻雨》云:
日长巴峡雨蒙蒙,又说归舟路未通。
游人不及西江水,先得东流到渚宫。
这首诗是作者由四川回返家乡荆南(今湖北省江陵县),在云安(今四川省云阳县)因天雨江涨,不能行船而作。诗中西江,指长江上游。渚宫,春秋时代楚王的别宫,故址即在荆南。首句言旅途多雨,使人愁闷,次句言因江涨不能行船,以致耽误了归期,出一“又”字,则行旅之无聊,归心之迫切,都在其中。第三、四句写不能早归之恨,而以比喻出之,言有意早归之人,反不及无心东流之水,以衬托出游子情怀。这就比直接说明盼望早早回家动人得多了。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此诗是李白游览安徽泾县桃花潭后临行赠友之作。相传他在桃花潭一带游览时,村人汪伦经常用美酒款待。前两句写自己已经上船,而汪伦忽然踏歌来送(一边唱,一边用脚顿地打拍子,叫做踏歌)。先是听到踏歌声,后来才知道踏歌的是汪伦,而汪伦之踏歌而来,又是专门为了给自己送行的。这在人来说,是意外之事;就诗而言,则是意外之笔。“忽闻”两字,是其关键。在这种情况之下,诗人就写出极其朴素、诚挚而又深刻的后两句来了。它写的是眼前之景,意中之情,但正如《唐诗别裁》所说的:“若说汪伦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间。”这也就是说,这两句之所以好,全在于用“不及”两字从反面勾勒,才能把两人的友情充分地表达出来。其余各篇,也可类推。
此诗用两件很不相干的事物作比,与“奉帚平明”一首相同。不过王诗是用鸦色之丑与玉颜之美对照,李诗则是用潭水之深度与友情之深度类比,故一相反,一相同,又各具匠心,不相沿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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