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1)。
射杀山中白额虎(2)，肯数邺下黄须儿(3)。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4)。
卫青不败由天幸(5)，李广无功缘数奇(6)。
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
昔时飞箭无全目(7)，今日垂杨生左肘(8)。
路旁时卖故侯瓜(9)，门前学种先生柳(10)。
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
誓令疏勒出飞泉(11)，不似颍川空使酒(12)。
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13)。
节使三河募年少(14)，诏书五道出将军。
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15)。
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16)。
莫嫌旧日云中守(17)，犹堪一战取功勋。
【注释】
(1) “步行”句：据《史记·李将军列传》载，汉代名将李广，在与匈奴交战中负伤被擒后装死，后来在半途中看到一名胡人坐下乃一匹良马，遂一跃而上，将胡人推下马匹，自己骑马疾驰而归汉。
(2) “射杀”句：李广为右北平太守时，多次射杀山中猛虎。白额虎：典出《晋书·周处传》，乡人以“南山白额猛兽，长桥下蛟，并子（周处）为（乡中）三（害）矣”，据说白额虎是非常凶猛的兽。
(3) 肯数：岂可只算。邺下黄须儿：指曹操第二子曹彰，绰号“黄须儿”，曾大破代郡乌丸，颇为曹操爱重，曹操曾持彰须曰：“黄须儿竟大奇也。”邺下：曹操封魏王时，建都于邺（今河北临漳）。
(4) 蒺藜：古代打仗，铺在路上类似蒺藜子形状的铁质障碍物，以阻敌人进攻。
(5) 卫青：汉代名将，汉武帝皇后卫子夫之弟，因为征伐匈奴数建战功而官至大将军。所谓“由天幸”是相对李广功高而未获封而言。
(6) 数：命运，气数。奇（jī）：命运不好，诡异不正。
(7) 飞箭无全目：东汉皇甫谧《帝王世纪》载：吴贺使羿射雀，贺要羿射雀左目，却误中右目。这里王维引用此典意在强调羿之善射，能使雀双目不全，而老将像羿一样射术精进。
(8) 垂杨生左肘：“杨”应作“柳”，通“瘤”，肿瘤。“俄而，柳生其左肘。”（《庄子·至乐》）王诗的意思是说，老将年老之后久不习武，双臂如同生了肿瘤，颇不利落了。
(9) 故侯瓜：秦东陵侯召平所种的瓜。秦时东陵侯在秦亡后沦为平民，生活贫窘，种瓜于长安城东，所种瓜其味甘美。
(10) 先生柳：借指晋代隐士陶渊明。陶渊明弃官归隐后，因门前种有五株杨柳，遂自号“五柳先生”，并写有《五柳先生传》。
(11) “誓令”句：据《后汉书·耿恭传》载，东汉永平十八年耿恭与匈奴作战，据守城旁有涧水流过的疏勒城（在今新疆境内），匈奴来袭于城下绝其涧水，耿恭亲率士卒于城中穿井至十五丈犹不得水，他仰叹道：“闻昔贰师将军（李广利）拔佩刀刺山，飞泉涌出，今汉德神明，岂有穷哉。”转身对井祈祷，终而得水。王诗的意思是，老将虽被弃置却仍在关键时刻誓将报国。
(12) 颍川空使酒：汉人灌夫，颍阴人，为人刚直，好饮酒骂人，失势后颇牢骚不平，横暴颍川，与丞相田蚡不和，因在蚡处使酒骂座，戏侮田蚡，为田蚡所劾，以不敬罪族诛。使酒：恃酒逞意气。
(13) 羽檄：古代军事文书，插鸟羽以示紧急，必须迅速传递。
(14) 节使：持符节的使者。三河：古代地区名（汉代政区），指河东、河内、河南三郡，后代泛指这一地区。
(15) 聊持：且持。星文：借指剑。唐刘长川《宝剑篇》：“匣里星文动，环边月影残。”
(16) “耻令”句：意思是说老将以敌人甲兵惊动国君为可耻，有以身报君之恩。典出汉刘向《说苑·立节》，越国军队攻进齐国国都，烈士雍门子狄认为越国军队惊动了齐君，自己应当以身殉君，遂自刎死。越军知之，曰：“齐王有臣钧如雍门子狄，拟使越社稷不血食。”遂引军而退。齐王葬雍门以上卿之礼。后用为忠君的典实。
(17) 云中守：《史记》和《汉书》均记载冯唐救魏尚的事，冯唐开始说：“魏尚做云中郡郡守，和匈奴打仗，向幕府报告战功，有一句话说错了，执政官吏便根据法律条文处分他，对他的奖赏也未得以施行。臣认为陛下奖赏太轻、处罚太重。”并且又重新申述这件事，说：“云中郡守魏尚，犯了呈报战功时斩首俘虏的人数中差六个人的首级的罪过，陛下就把他交由法吏审理，取消了他的官爵，罚他去做苦工。”李广当年也曾为云中郡郡守。
【题解】
王维这首《老将行》是一首叙事诗，叙述了一位老将坎坷的生平，他身经百战，屡建奇功，最终却被朝廷弃置不用，以躬耕叫卖为业，然而当国家边急再起时，他却不计前嫌，立志报国，表示即使殒身也不恤之。虽是叙事诗，诗歌字里行间却充溢着强烈情感，王维高度礼赞老将的功勋卓著、高尚节操与爱国热忱。同时，诗人也暗讽了当朝统治者赏罚昏谬的现象。
【赏析】
这首诗，题目为“老将行”，论及内容，似乎亦可以拟题为“李广行”。
这首诗十句一段，全诗共三十句，分为三部分。
开头十句是第一部分，叙写青壮年时代的老将，老将智勇超凡、功绩卓越，然而却遭遇不平。王维引用诸多典故，丰满人物形象。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十五二十的年纪，老将正是年少英雄时，步行徒手夺下敌人胯下的战马，弯弓射中凶猛的白额吊睛大虎，若是推论起谁人算是英雄第一人，岂能只论曹操二子黄须儿曹彰。当年曹操在曹彰大破代郡乌丸时，曾叹赞曰：“黄须儿竟大奇也。”王维此处以曹彰之勇衬托出老将少年英雄时的奇勇之处。“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这四句王维铺陈老将英雄当年身经百战，转战千里，所向披靡的征战生涯，尤其是“一剑曾当百万师”之举，令人不由想起垓下之围中一声怒喝吓退八百汉军的项羽，汉军出兵迅如闪电，那是将军用兵神速，虏军受阻溃退千里更是衬托出将军的神勇威慑。四句之内，既有正面铺叙，也有侧面衬托，王维用笔多端，刻画将军形象神勇超人。经过前八句铺垫，第九、十句笔锋陡转，“卫青不败由天幸”，据司马光所编纂《资治通鉴》所载：（卫）青虽出于奴虏，然善骑射，材力绝人。遇士大夫以礼，与士卒有恩，众乐为用，有将帅材，故每出辄有功。所谓卫青之天幸，并不在于他因外戚身份而成为朝廷重臣，而恰恰是在于他虽然有卑微的骑奴身份，但是却被不拘一格用人的汉武帝慧眼识英，凭借着卓越的军事才能和高尚品质，成为彪炳青史的一代名将。王维此处之言并非是有意曲解历史，而是意在突出下句“李广无功缘数奇”，点明老将命运多舛，虽然建功无数，却因为被统治者认定命数诡异而未获封，甚而被弃用。元狩四年，卫青与霍去病率军与匈奴在漠北大战，李广坚决请求随军前往，可是武帝认为李广年老又命数不好，出征时总是遇到各种状况，暗地里嘱咐卫青不要让李广与单于正面对阵。王维此处既为老将的遭遇鸣不平，也在暗中讽喻统治者的赏罚昏谬，任人唯亲。
这首诗中间十句为第二部分，写老将被朝廷弃之不用后的清苦生活。
突然从叱咤风云的将军一变而为无人能识的一介平民，老将不能忍受这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难堪，身形衰朽，心情落寞，岁月蹉跎，世事沧桑，英姿再无，徒余一头白发留与世人诉说被遗弃的无奈。“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王维借后羿的典故盛赞老将当年射术超凡，同时又借《庄子》之典慨叹老将久不习武以致而今引弓射箭手都不利索了。今昔对比中，老将在蹉跎岁月中的无奈、无力可见一斑。“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落寞失意之时，为生计，老将舞弄干戈之手用来种瓜、植柳，清苦困顿之象，就隐在那片瓜田和门前柳树中了。“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这两句写意之笔，勾勒老将孤寂寥落、无人与交的穷寒际遇，用笔虽简，却颇见力度。这八句仍是蓄势之笔，末二句“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紧承前八句，语势陡变，尽管穷困潦倒，尽管英雄失意，却浇不灭老将心中一心报国的热忱，他发誓绝不像汉人灌夫一样以仇报怨，而要不计前嫌，像东汉耿恭一般忠君报国。
最后十句为诗歌的第三部分，写边急又起，老将摩拳擦掌，随时准备赴国请缨，甚至不惜以死报国。
“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这四句看似叙事，实则侧面表现老将时时牵挂着国家战事：边关战事又急，告急文书不断传进京师，朝廷已经派遣持符节的使者抵达三河，招募壮丁入伍，并且诸路将军已先后领命分兵出击。一俟闻听国家战事又紧，老将“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披挂持戈，随时准备奔赴战场，一腔热血，为报国而沸腾。“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老将恨不能手得燕地名弓射杀虏军寇首，“耻”字之用，很见力度，典出有故，此处尤能表现老将以身殉国的大无畏精神。“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云中守，典出魏尚。魏尚任云中郡郡守期间，深得军心，威慑匈奴远离不敢犯边，后因一点小失误被重罚，经过冯唐谏言终获官复原职。王维借用魏尚的典故，表达老将虽遭弃置，但自己仍愿不计个人得失，决战沙场，以报效祖国。全诗以老将包容天下的胸怀，勇赴沙场报效祖国的慷慨之声结篇，颇有荡气回肠之势，读来令人心潮为之起伏。
这首诗文脉清晰，结构整饬，对偶工整，句式整齐，音节铿然。三个部分均是前八句蓄势铺垫，后两句文势急转，宕出一个新的诗境，文势跌宕起伏，顿生波澜。同时，王维在诗中大量用典，大大丰富这首诗的容量，将“老将”的形象刻画得丰满而立体。故而这首诗，主题鲜明，行文奇谲，耐人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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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老将行》古诗原文-王维作品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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