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赠张五弟諲三首
【其一】
吾弟东山时,心尚一何远。
日高犹自卧,钟动始能饭。
领上发未梳,床头书不卷。
清川兴悠悠,空林对偃蹇(1)。
青苔石上净,细草松下软。
窗外鸟声闲,阶前虎心善。
徒然万象多,澹尔太虚缅(2)。
一知与物平,自顾为人浅。
对君忽自得,浮念不烦遣。
【其二】
张弟五车书,读书仍隐居。
染翰过草圣(3),赋诗轻子虚(4)。
闭门二室下,隐居十年余。
宛是野人野,时从渔父渔。
秋风自萧索,五柳高且疏。
望此去人世,渡水向吾庐。
岁晏同携手(5),只应君与予。
【其三】
设罝守毚兔(6),垂钓伺游鳞。
此是安口腹,非关慕隐沦。
吾生好清净,蔬食去情尘。
今子方豪荡,思为鼎食人(7)。
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身。
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
云霞成伴侣,虚白侍衣巾。
何事须夫子,邀予谷口真。
【注释】
(1) 偃:仰卧。蹇:屈曲的样子。偃蹇:犹安卧。宋司马光《辞知制诰第六状》:“岂偃蹇山林,不求闻达之人邪!”元萨都剌《山中怀友》诗之三:“高林容偃蹇,众翼避扶抟。”
(2) 徒然:仅仅,仅仅如此。万象:万事万物,宇宙间的一切景象。澹尔:恬静安然的样子。太虚:天空,宇宙。缅:遥远。
(3) 染翰:指作诗文、绘画等。翰:笔。南朝宋谢惠连《秋怀》诗:“宾至可命觞,朋来当染翰。”草圣:即唐代吴(今江苏苏州)人张旭,字伯高,一字季明,汉族。尤善于草书,世称“草圣”。
(4) 子虚:即汉代司马相如所著的《子虚赋》,此处借指司马相如。
(5) 岁晏(yàn):指人的暮年。晏:迟,晚。唐王维《秋夜独坐怀内弟崔兴宗》诗:“吾生将白首,岁晏思沧洲。”
(6) 毚兔(chán tù):狡兔,大兔。
(7) 鼎食:列鼎而食,吃饭时排列很多鼎,形容富贵人家豪华奢侈的生活。唐王勃《滕王阁序》:“钟鸣鼎食之家。”
【题解】
张諲(yīn),在家里排行第五,又称张五,永嘉人。青年时期离家出游,和王维居于河南登封的嵩山少室山,历时十余年。王维作了这三首诗送给张諲。题目称“戏”,说明诗中有些夸大其词的玩笑之语,但是也给我们刻画出一个放浪形骸、不拘小节而又学富五车,特别追求精神自由的人物形象。
【赏析】
自古才子多倜傥,他们恃才而傲物,洒脱而不拘小节。张諲的才子风度尤为突出,和他长年同处的王维也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所以用三首诗分别从三个侧面再现了张諲的生活场景,并以此为背景表现张諲的性格特征。
第一首诗,王维描写张諲隐居生活的日常状态,借以表现他不拘形容、自适自安、淡泊自处的个性。
“吾弟东山时,心尚一何远。日高犹自卧,钟动始能饭。领上发未梳,床头书不卷。”这六句诗,王维集中刻画兄弟张諲隐居东山时“懒散”的生活状态,突出一个“懒”字。张諲首先懒于应对俗世之人,偏居东山,清心淡欲。日常起居,先是晚起,睡到自然醒,日上三竿了依旧怡然自得地躺着,直到正午的钟声鸣起,方才开始起床;其次是不梳洗,起床后就直接吃饭,发髻不梳,脸手不洗,头天晚上翻看的书籍还散乱着摊在床上,完全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懒人形象。诗人对兄弟张諲的这般形象是褒是贬,读者揣此悬想,期待后文。
“清川兴悠悠,空林对偃蹇。青苔石上净,细草松下软。窗外鸟声闲,阶前虎心善。徒然万象多,澹尔太虚缅。”这八句诗,王维借助于描写自然之景表现隐士张諲的心灵世界。屋前清溪潺潺,悠悠逸兴对溪水远流,空寂幽然的林子里觅得一片空地安卧,任思绪随清溪流水的声音流向远方。原来外形的放荡不羁只不过是个形式,张諲的内心世界如此悠远静谧:青翠油亮的苔藓簇生于石上,轻细柔嫩的小草遍生于松树下;松间苔草,似乎暗示的是张諲的清洁精神;窗外鸟鸣声轻淡悠然,就连阶前倚卧的石虎也隐去了王者的霸气,面呈慈善之色。鸟声“闲”、虎心“善”,意象奇诡,似乎暗示张諲的仁善内心。置身此境的张諲,持一颗宁静淡泊之心,哪怕世间万象纷繁复杂,终究也奈何不了他,他依旧能够在这清洁宁静的世界里自适自安。朴素而细腻的勾勒,将张諲闲适自在的生活清晰而生动地描绘出来。
“一知与物平,自顾为人浅。对君忽自得,浮念不烦遣。”结篇这四句诗,诗人通过自我与张諲对比,表达对张諲悟道之深的感慨。王维说五弟已经达到物我一体的境界,反观自己,认识肤浅,远比不上张五弟。王维又进一步慨叹:面对张諲,他也顿悟出一些道理,所谓浮世杂念,经由一颗淡泊自适之心,或许就可以自行消解了。诗人通过写张諲对自身的影响,侧面表现张諲的道行非同一般,用笔虽淡,着意却深。
第二首诗,王维集中笔墨描写张諲非凡的才情。
“张弟五车书,读书仍隐居。”在王维看来,张諲学富五车,却仍然读书不辍,不为外面的世界所动,清心隐居于山。“染翰过草圣,赋诗轻子虚。”潜心研习书法,一手草书形迹洒脱,不输草圣张旭真迹,赋诗为文文采斐然,不逊才子司马相如。李颀称赞张諲:“诗堪记室妒风流,画与将军作勍敌。”染翰赋文,皆是高人,恬静安适的隐居生活中充溢着文墨的清新素雅之味。“闭门二室下,隐居十年余。”二室,即少室山和太室山,中岳嵩山东西长达60千米,共有七十二峰,东为太室山,西为少室山。青年时期的张諲就隐居河南登封嵩山的少室山下,闭门读书,不及声利达十余年。才高八斗,却仍与世无争,这样的境界,令诗人深为叹惋。张五弟的洒脱、淡定深深地影响了王维。“宛是野人野,时从渔父渔。”这只是张五弟生活的一个片段,却更显五弟闲云野鹤的气质。一切自然如流水,一切平淡,万虑尽除,生活自在闲适。“秋风自萧索,五柳高且疏。”即使是秋风日见萧索,柳枝衰飒,似乎没有了清新触动心弦之美,然而“望此去人世,渡水向吾庐。岁晏同携手,只应君与予”,张五弟却依旧愿与诗人携手隐居。原因是,他对诗人的承诺。可仅仅如此吗?承诺只是个表面的说辞罢,真正的是诗人与五弟内心的共同向往,在精神自由的世界中,能得与自己相投的好友,对山煮酒赋诗,临水奏乐高歌,恰如《兰亭集序》所描述的那番和乐之景。更何况,在现实黑暗、报国无门之时,能享受到如此美妙的人生,何尝不是件乐事。
第三首诗,王维侧重描写张諲书画之外的饮食起居生活,文笔生动,塑造人物形象个性尤为突出。
“设罝守毚兔,垂钓伺游鳞。”设置陷阱猎兔,人兔比谁更狡猾;水边钓鱼,人鱼比谁更机灵,张諲乐在其中。“此是安口腹,非关慕隐沦。”相传越国大夫范蠡在协助越王勾践报仇雪耻以后,因惧怕勾践以后对自己不利,便放弃到手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归隐五湖。王维借用此典,表达张諲猎兔、垂钓仅为口腹之欲,非关隐居之事,恰恰是正话反说。王维接着说:“吾生好清净,蔬食去情尘。”王维自称生平喜好清净,饭食嗜素,对比张五弟“今子方豪荡,思为鼎食人”。饭食荤腥不忌,颇有钟鸣鼎食之家的豪荡之风。王维接下来继续拿自己与张諲对比——“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身”。王维化用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成意,表现自己栖身世外南山自给自足的简单生活,而张五弟“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云霞成伴侣,虚白侍衣巾”。与鸟兽相亲,与云霞结伴的生活方式更加让诗人心生羡慕之意。故而王维在结尾两句说“何事须夫子,邀予谷口真”。谷口真,典出《法言义疏》卷八《问神》,指隐居躬耕、修身自保的隐士。王维戏言张五弟,因何邀请自己到这隐居之地,回扣诗题中的“戏赠”二字。
清代赵殿成评论这三首诗曰:“前二篇,美张能隐居乐道,物我两忘,与己合志。后一篇,嗤张之钓弋山中,只图口腹,与己异操。譬如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岭,何一日之间,黑白不均乎?题曰‘戏赠’,良有以也。”此论言简意赅,颇得三首诗的精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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