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赏析】
王维（699—761），字摩诘，河东蒲州（今山西运城）人，一生多才多艺，诗文、书画、音乐皆所擅长。曾国藩《十八家诗钞》中选录唐代八位诗人，王维即是其一。他的诗风以清新秀雅著称，山、水兴象迭出，巧于设色，绮丽如画，且善用拟人，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与孟浩然齐名，并称“王孟”。
《终南别业》这首诗大约是王维四十二岁担任左补阙官职时的作品。本诗融合画意诗情、禅味哲理为一体。
（一）画意诗情
《终南别业》共八句，首句“中岁颇好道”即点出王维虚静闲适之情，此句中的“道”除了指佛教思想、禅宗义理之外，也暗指诗人心境的转换，不再依恋官场。“颇”则指出诗人虔诚向佛之意。“晚家南山陲”中“陲”字的意思是山脚，点出隐居别墅的位置。此句字面虽说诗人晚年幽居在南山山麓，也借由南山的景色烘托退隐、清高之情。此联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联颇有相似之味。王维曾提到“君问终南山，心知白云外”，可见“终南山”在诗人眼中是无所窒碍、悠然淡泊的象征。“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一联，把诗人隐居山间、悠然自得、超脱物外之情表现无遗，达到景中有情的境界。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联画龙点睛，诗人先借由具体物象“水”舒展人品洁净淡然之志，并以“云”表现诗人恬静淡泊之情，再借由动词“行”及“坐”字的连用，揭示诗人随意而行、无心之举，顺应大自然之情。诗人顺着水流徐徐而行，行及水源尽头便随地而坐，纵情于自然山水之间，观览造物主之美，将清悠情趣投射于山、水、云之物。在这里诗人知性之情与自然运行融为一体，空幽的心灵投射在悠悠白云物象之上，流露出物我合一的清静心境，再次达到物中有我、我中有物的映照。
尾联“偶然”两字承上启下；“偶”字具体表现出诗人“云无心以出岫”的情感。因为没有事先预定，没有机心，所以乍然遇见林中老人，这样的不期而遇，这样的邂逅惊喜，让诗人与老人相谈甚欢，忘了回家的时间，达到人我两忘的境界，正可呼应全诗的安闲与恬适。本联虽毫无景色描写，但是通过诗人一脉相承的诗意，无形中让读者眼前不禁浮出一幅清川从白云叠起缥缈处轻泻而下，两位老人在蓊郁的茂林下谈天说地的图景。难怪苏轼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二）禅味哲理
《终南别业》一诗中，“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一联可以真正宣告：诗人的人生观已由入仕为官转向归隐山林。其中诗人将“中岁”与“晚”对举，正是将自己的人生进行一种比照。回想隐居前“今日又明日，自知心不闲”是多么繁忙与惶惶不安，如今因缘际会，终可心想事成，“归卧南山陲”是多么畅快！“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一联，将诗人择善固执、超然物外的禅意表露无遗。诗人自己说兴致来时常自我放逐于山水之间，此等美好的体会，唯有沉醉其中的人才真正了解。此句颇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禅意，蕴含着超然世外、不问政事的哲趣。这里的“独”字不是孤僻、孤寂，而是指无拘无碍，享受自由自在、听其自然的心态。“空”字也非“无”的意思，而蕴含着“仅仅”之意，说的是诗人的心灵感受。山中的妙处只有诗人自己可以领悟，这也是一种自识本心、自见本性的禅理。
“坐看云起时”一句，也意味着诗人对尘俗的观照。在佛教中，白云常是舒卷自如的象征，代表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态度。诗人借由“云”的自在悠游，衬托出物我一如的安适心境。心若能不滞于俗物，对名利不起念、不动心，就可进而领悟景物自性，诗人正是透彻地了解这一点。对于凡尘俗事的烦恼，有如云起了无挂碍，任它自来自去，所谓“青山原不动，浮云任去来”，就是这种安然自在的处世态度。“偶然值林叟”是一种无为而为的喜悦，“谈笑无还期”则是种陶然忘机的自由，可见诗人的言谈举止之间弥漫着诗趣禅意。
王维另外有首《归嵩山作》，也展现出作者超然物外的胸怀气度：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
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
清澈的河流围绕着一片草木丛生的草地，归去的车马就从这片茂盛的草地缓缓地向前行走了。车马“闲闲”，显现出诗人从容的心境，因为内心的闲情，投射于外的行为当然就是一种闲韵。诗人先将“流水”与“暮禽”都拟人化，流水、鸟儿好像都了解诗人的心意，也和诗人一起回家去了。而在回家的途中，诗人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夕阳的余晖洒满秋天的山林，古老的渡口旁就是荒凉的城池。长途跋涉后，诗人隐居的家就在那高高的嵩山下，如今回来了，就关上门吧。“闭关”既是指关上门，也是指关上尘务之心，让自己静心独处，不问世事。
在人生旅途上，难免会遇到一些挫折，例如与好友反目成仇、恋人分手、学业成绩不理想等，此时不妨“行到水穷处”，优游于大自然中，或是静下心来“坐看云起时”。也许今朝山穷水尽，但生命总是蕴藏着一种势能，蓄势待发。一旦具足天时、地利、人和，他日必能柳暗花明，散发另一种人生光彩。
（台北市立明德中学语文教师 连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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