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唐·王维
【赏析】
有人爱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有人爱他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这首《终南别业》,却是我最初认识王维的第一首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被裱成书法挂在书房的墙上,笔墨挥洒之间,望之心境平和而安宁。
我平生最喜欢的,便是王维的诗,秦观的词。而王维的诗,唯这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最为爱不释手。写此诗时,王维已是中年,居于终南别业,闲看山水。此时的他,已经厌倦了尘世的纠葛,官场的纷乱,反而更向往隐士般的生活。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才是他心许的生活。
这是一个幽雅清静的人,难以用言语描绘他的好,唯恐一言一语亵渎了这位诗佛。倘若走到了水的尽头,就停下来吧,坐看行云变幻,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他是这样笑说的:
自我中年以后,很是喜好佛教,尤其喜好一人独静,便将家安在南山边陲。有时候兴致来了,我就会一个人来来回回地走着,看着山林美景,这是人世间何等的愉快,如此胜事,也只有我一个人自得其乐。
有时候走到水流的尽头,前方已是无路可走,就索性坐下,看那无心之云起起落落。偶然遇见山林中穿行的老者,信步与他们谈笑,更没有俗世的拘束,反而常常忘记回去的时间,如同误入桃源。
他爱独居,一有烦恼,就独自在林间行走,放眼自然,便会心胸开阔。而这个南山边陲,更是恰合他的心意。
他在《山中与裴秀才迪》的信中说:“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兴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何等逍遥自在,随心所欲。这一点,想必许多人都深有体会。
一年夏末,曾去云南住了半月有余,偶入古镇沙溪,这是一个与丽江完全不同的城镇,它只有一条街,通彻全镇,镇外多走几步,便是澜沧江的分流。常常会在夜晚,穿着人字拖,走在青石板的路上,这里人烟稀少,静得可怕,风吹过,只有沙沙的树叶声。
在澜沧江边,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下午有袅袅炊烟,夜晚繁星亮得不似人间。
每每在这里,我都会想起王维。
这其实是我心情非常低落的一段日子,每天醒来,与朋友说笑几句,就戴上耳机,去江边散步,这里的水没有尽头,路却有尽头。
走到桥头的时候,才会抬头看天上的云。
当时三个好友坐在桥头,像年幼时一样,孩子气地猜测每朵云的形状,然后肩并肩地歌唱。用声音沉淀下所有的纷繁复杂,这一刻,我想起了王维。想起千年前的诗佛,是否也会踩着木屐,披着薄衫,漫步在水边,时时抚琴,听琴音与流水同奏,看白云与琴弦并起,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陶潜在《归去来辞》中曾说“云无心以出岫”,而王维的本义,正在于此,心与天地同在,恍然若无。
近人俞陛云说:“行至水穷,若已到尽头,而又看云起,见妙境之无穷。可悟处世事变之无穷,求学之义理亦无穷。此二句有一片化机之妙。”
而这两句,又是王维一贯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宛然山水尽在眼前。
这又是一句极具禅意的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彼时的王维,经历了人生的起落,看尽了俗世的变迁,发出深深的叹息。
人生的道理便是如此,即便一切山穷水尽,也总有另一条路可走。
想必苏轼若生在唐朝,一定极投王维的缘,想起他那首《定风波》,不禁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妙: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亦带着一种禅意,颇有你自乱你的,我自走我走的,更像王维后半生的思绪。
任你风烟缭乱,我自岿然不动,静坐此间,即便绝境,也含笑坦然。即便走到了尽头,也总有另一种风光。
人事无常,终有息期。岁月随心,终会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