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有感(录三)
读史有感其一
弹罢薰弦便薤歌,南巡翻似为湘娥。
当时早命云中驾,谁哭苍梧泪点多?
【作者】
吴伟业(1609-1672),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明崇祯四年(1631)进士,官左庶子。南明时,任少詹事,乞归。入清后,官国子监祭酒。因母丧乞归,居家十余年。又曾参加复社。诗学唐人。早年才情艳发诗风清丽;中年历经丧乱,诗风一变为凄楚苍凉。七言歌行自成一体。其《圆圆曲》最著名。有《梅村集》。
【赏析】
历史是现实的镜子,因而借古讽今往往成为诗人的拿手好戏。《读史有感》八首作于康熙初,诗中借用古代君王后妃生离死别的传说,来影射顺治皇帝福临和栋鄂贵妃的爱情故事。栋鄂妃,满洲正白旗人,顺治十三年(1656)册封为皇贵妃,宠冠六宫。十七年(1660)八月病逝。顺治帝悲痛欲绝,为之辍朝五日,追封为孝献敬皇后,并亲至五台山,大建道场,祭奠极隆。逾岁十八年(1661)正月,年仅二十四岁的顺治帝竟也一病不起,溘然长逝,去栋鄂妃之丧仅五月。这在朝野引起许多议论。当时退居吴中的吴梅村用七绝组诗的形式就此事抒发了自己的感慨。
第一首是借用上古帝舜和他的二妃娥皇、女英的故事。按任昉《述异录》:“舜南巡不返,殁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不及,相思恸哭。泪下沾竹,文悉为之斑斑然。”诗歌从宫中乐声发端:一曲欢愉和煦的《南风歌》甫终,便奏响了凄凉沉痛的《薤露歌》,这反差强烈的移宫换羽,这“弹罢……便……”的简洁句式,传给读者这样的感受:君妃情欢的良辰美景实在是转瞬即逝,短暂无常,紧接而来的总是销魂铄骨、“漫漫无绝期”的生离死别之恨。千古一辙,这是帝舜皇英,抑或是顺治鄂妃?如果说此处尚不甚分明,那么第二句就昭然了。本来帝舜南巡在前,皇英殉情在后,诗中却偏说南巡好像是为了追踪逝去的爱妃。“翻似”二字,透露了诗人此作“读史”是虚,是陪衬,“有感”是实,是正题;这里明明是写顺治帝巡幸五台山为栋鄂妃大事祭奠之事。而帝舜南巡不返,此句似尚有更深一层的内涵,那就是已经埋下了顺治帝哀伤过度、不久人世行将“命驾云中”的伏笔。在极力渲染顺治帝对栋鄂妃至死不渝的一往情深之后,作者突然笔锋一转,提出了一个颇费解索的问题:栋鄂妃之逝,顺治帝悲伤如此;反之,假设顺治帝先逝,栋鄂妃会像湘妃哀悼帝舜那样洒尽伤心的泪水吗?作者是否在暗示妃之爱帝远不若帝之爱妃深挚呢?恐怕不能这样理解。不难想象,若顺治帝早逝,那么宠冠六宫的栋鄂妃势将成为众矢之的,绝无从容洒泪祭奠之闲暇,恐怕只有身殉一条路,因而泪落自然不如湘妃之多了。事实上,栋鄂妃的族妹贞妃因鄂妃之缘故稍得顺治帝青睐,最终也逃脱不了身殉的悲惨结局。顺便说一句,姊妹侍帝,本同皇英相类,而一死帝前,一死帝后,景况则不一样。作者此诗在咏叹主人公生死不已的情爱之同时,透露出宫中气候的冷酷险恶,这也是《读史有感》组诗后续数首反复吟咏感叹的内容之一。
读史有感其二
重璧台前八骏蹄,歌残黄竹日轮西。
君王纵有长生术,忍向瑶池不并栖!
【赏析】
《读史有感》八首,每首各以一位古代君王及其妃嫔的故事为影子,咏叹顺治帝与栋鄂妃的生死痴恋。这一首是借用周穆王姬满和他的爱妃盛姬的传说。据《穆天子传》,周穆王“命驾八骏之乘”“游于河济,盛君献女子”。“天子乃为之台,是曰重璧之台”,宴乐甚欢。惜乎好景不长,“三日,盛姬亡。天子殡姬于谷丘之庙,葬于乐池之东”。
乍欢还别,留下的是一段无尽的哀思,这同顺治帝、栋鄂妃的遭遇是何其相似啊!或者竟可以说,诗人笔下的穆王、盛姬就是顺治帝、栋鄂妃的化身。而当栋鄂妃的丧事操办完毕,凄凉呜咽的哀歌奏到尾声的时候,顺治帝也已到了日薄西山、病入膏肓的地步。所谓黄竹哀歌,固在哀悼爱妃之夭逝,但谁能说没有哀伤自己贵为天子而无法延缓心上人的性命,无法固守琴瑟相和的情欢生活的成分呢?因此,即使能像周穆王一样升昆仑、宾王母而觞瑶池,即使能名列仙班而长生不老,伊人已逝,独自生活在天地之间又有什么意思,又于心何忍呢?言外之意,顺治帝已心如死灰,决计追随爱妃于九泉之下,到那儿去延续双栖共宿的美梦。
在诗人笔下,顺治帝对于栋鄂妃的爱情真可谓刻骨铭心,到死方休。而事实上,顺治帝也终究未能从痛不欲生的精神状态中挣扎出来,就在数月之后,带着他执著的一往深情,永别了帝位和尘世,到栋鄂妃先行一步的地方去了。这样的痴恋不用说是十分动人的,何况表现在贵有天下的帝王身上,简直称得上是难能可贵了。这也许正是诗人为之一唱三叹、吟咏不已的原因所在吧。
读史有感其三
铜雀空施六尺床,玉鱼银海白茫茫。
不如先拂西陵枕,扶下君王到便房。
【赏析】
这是《读史有感》组诗的最后一首,诗中借用三国魏武帝曹操故事来影射顺治帝身后宫中情形,进而生发归结到对于顺治帝和栋鄂妃爱情故事之结局的同情和庆幸。
按陆机《吊魏武帝文》载曹操遗命四子:“吾婕妤、妓人皆著铜雀台,于台堂施六尺床,……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封建帝王之丧,不仅玉鱼为殉,水银为海,极尽墓葬之豪奢,还要将服侍过他的妃嫔媵嫱统统封入冷宫,让她们以未亡人的身份在凄凉孤寂中苦挨残年,等候来自冥冥世界的宣召。
诗中是这样描写的:铜雀台上空放着巨大的坐床,而君王却不再到此欢宴游乐、欣赏歌舞了,他已经死了。闭锁台中的妃嫔宫娥们遥望先君葱茏的陵墓,想象自己将来的岁月,不觉怅然惘然,忧思萦怀。与其困守偷生,弗如死在君王之前,先期在地下为君王安排整理好床铺枕席,待君王来时,还能相伴相随,继续得到他的宠爱。诗人这样写,实在庆幸栋鄂妃之先逝,而悼惜诸妃之生不如死。旧制后妃先于君王而死者,得与君王合葬;后于君王而死者,则因陵墓已闭,所谓“卑不动尊”,不得再入陵合葬。故栋鄂妃死后,追尊皇后,合葬孝陵,相从顺治帝于地下。设其后于顺治帝而亡,休说崇号、合葬,在险恶莫测的宫中气候中,恐怕下场比贞妃好不到哪里去。
与前几首一样,此诗在写法上照例是前两句叙事,后两句抒发感慨议论,诗中虽频频出现“铜雀”“西陵”之类有关魏武帝曹操的名物典故,但曹操依然只是顺治帝的影子而已,诗的主题仍在表现顺治和栋鄂妃的爱情故事。作者罄其力量为它涂上一点亮色,将其结局描写得尽可能美满。但是归根结底,“他生未卜此生休”,作品奇特的落想最终为这一组诗作了颇咀嚼回味的一结。
(周秦)
文章标题:《读史有感》(录三)原文赏析-吴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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