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孟郊体三首
谢翱
闲庭生柏影,荇藻交行路。
忽忽如有人,起视不见处。
牵牛秋正中,海白夜疑曙。
野风吹空巢,波涛在孤树。
落叶昔日雨,地上仅可数。
今雨落叶处,可数还在树。
不愁绕树飞,愁有空枝垂。
天涯风雨心,杂佩光陆离。
感此毕宇宙,涕零无所之。
寒花飘夕晖,美人啼秋衣。
不染根与发,良药空尔为。
闺中玻璃盆,贮水看落月。
看月复看日,日月从此出。
爱此日与月,倾泻入妾怀。
疑此一掬水,中涵济与淮。
泪落水中影,见妾头上钗。
【作者】
谢翱:(1249—1295)字皋羽,晚号宋纍,又号晞髮子,福安(今属福建)人,后迁居浦城(今属福建)。元兵南下,率乡兵投文天祥,任谘议参军。入元不仕。曾至浦江,与方凤、吴思齐等结月泉吟社。天祥被害于大都,作《西台恸哭记》。有《晞髮集》,辑有《天地间集》。
【赏析】
谢翱,字皋羽,号晞髮子,是南宋末年的爱国诗人。曾投文天祥部下,任谘议参军。天祥被杀,他变姓名逃亡,继续进行抗元活动,并与一批爱国文士互相用诗歌唱和,发抒亡国之痛。他的这一类抒情诗,艺术上颇重苦思锤炼,主要继承李贺、孟郊的风格而加以变化。这组学孟郊的诗,就是有意用孟诗的手法来表达自己难言的隐痛。
这三首诗总标题是“效孟郊体”,它所提示的,仅仅是在风格情调与艺术技巧上学习孟郊。因而这实际上是三首无题诗。谢翱的许多诗,即使有明确标题的,也都闪烁其辞,这几首写得更加隐晦。但只要了解诗人的思想与身世,以及宋亡后的特殊背景,这些诗就不难索解了。
谢翱生于淳祐九年(1249)。当他刚成年时,元兵已大举南下,南宋半壁河山即将沦亡。后来他尽捐家财募集乡兵,投入文天祥的部队,随军转战闽、粤、赣各地。因此,在文天祥遇难前,他不可能在“闲庭柏影”中从容吟咏。且从诗中喻义来看,宋亡以前,不能说鸟巢已空,树上只余空枝。从这三首诗的内容和情调可断定,这是宋亡以后之作。宋亡后,元朝统治者对敢于反抗的“南人”的镇压极其残酷。宋遗民要想抒发故国之思,只得隐约其辞。谢翱的散文名篇《登西台恸哭记》就隐称文天祥为“唐宰相信公”,对天祥遇难则以“以事过张睢阳庙及颜杲卿所尝往来处”这样的隐语表述;对同登西台哭祭的三友则以“友人甲乙若丙”代之。他的几首哭文天祥的诗更隐称天祥为“所知”、“所思”等。这三首效孟郊体的无题诗,也是不得已而用隐曲之笔,来痛悼宋朝之亡和怀念故人的。它们的主题与内容和《登西台恸哭记》及哭文天祥的几首五律诗相近。《登西台恸哭记》云:“予恨死无以藉手见公(天祥),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这三首诗中寻寻觅觅、如梦如幻的凄楚气氛,正与上述情景大致相同。所不同的是,上述散文和五律诗都肯定写于天祥牺牲之后,而这三首诗,从其中对所怀之人若有所盼的情绪来推测,则可能作于天祥被俘后尚未遇难之时。三首诗未必是一次写就,但互有联系,可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
第一首,以漫漫秋夜喻宋亡后社会的萧条之状。前四句写独步庭中的如梦如幻之感,以寄亡国哀思。“牵牛”二句进一步写幻觉,突出了亡国孤臣的绝望之感。这当儿,只有“野风吹空巢,波涛在孤树”这个景致是实实在在的,决非幻觉。这两句是说:在自外而入的元人“野风”的摧残下,南宋这个“巢”被扫空了!现在江山易主,只有元军的“波涛”在继续扫荡江南这棵“孤树”!南宋遗民喜用秋风秋雨摧毁鸟巢来比喻国亡之祸,如汪元量《越州歌》云:“秋风吹雨暗天涯,越鸟巢翻何以家?”谢翱此诗与汪诗同义。
第二首从前首末尾二句生发,专写亡国之痛和没有出路的悲哀。前六句,以秋雨叶落使飞鸟失去荫蔽之处来比喻自己国亡之后托身无所。这与林景熙《南山有孤树》诗“南山有孤树,寒乌夜绕之,惊秋啼眇眇,风挠无宁枝”的寓意相同,可见当时遗民诗人们的感受都是一致的。二诗中绕枝而飞的比喻,是从曹操《短歌行》“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句意变化而来。“天涯”以下八句,则从庭院、孤树引向广阔的外部世界,慨叹河山沦落,志士无计。“天涯风雨心”和“涕零无所之”二句是全诗关键,强烈暗示所咏之愁决非才子感秋的闲愁,而是家国之大愁深愁!后四句,“美人”是自喻。“啼秋衣”者,哭国之亡。不愿以“良药”染白发,喻自己的守节不屈。
第三首则以闺情为托词,抒写对文天祥的深切怀念。从字面呈现的形象来看,这里写的是一个闺中女子独守空房,用盆盛水看日升月落,以遣愁闷。这个艺术构思来自孟郊。孟郊《杂怨》之三云:“浪水不可照,狂夫不可从。浪水多散影,浪夫多异踪。持此一生薄,空成万恨浓。”谢翱反其意而用之,改“恨”为爱,改“不可照”为执著地照,改“异踪”、“散影”为清晰、确定之踪影。可谓善学前人而变化者。此诗若作单纯的闺情诗看,亦富有情致,但谢翱是另有寄托的。日与月,比喻作者所终身崇敬的文天祥。天天盛水照日月者,乃思天祥而不可见。“疑此一掬水,中涵济与淮”二句,更是故意泄漏机关之笔。按天祥景炎三年(1278)被俘,次年二月厓山破后,元军主帅张弘范劝降无效,便派人押送他赴燕京。十月份才到燕京,路上耽延八个月之久。照史书记载和天祥本人的《金陵驿》、《平江府》、《过淮》、《过平原作》等诗所记,他北上的路线是经今苏州、南京、渡长江、过淮河,泛济水,从山东入河北;仅是从厓山到淮河这一段路就走了半年。谢翱写此诗的时候,天祥大约已渡淮越济,快入燕地了。他大概已打听到了天祥的行踪,故在诗中写了淮河济水,表达自己对这位英雄人物的日夜悬念之情。自比闺人而将对方比作征夫,这种手法在古典诗歌中常见。
谢翱诗之学孟郊,目的乃在于寄寓自己不便明言的特殊感受。张戒《岁寒堂诗话》评孟郊诗云:“郊之诗,寒苦则信矣,然其格致高古,词意精确,其才亦岂可易得?”谢翱的五古也是格致高古,词意精确,虽不脱孟郊的藩篱,其才亦不易得。至于寄寓亡国哀思的凄楚迷离境界,则为孟诗所无。
(刘扬忠)
文章标题:《效孟郊体三首》原文赏析-谢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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