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蛉行寄内（录三）》
青蛉绝塞怨离居，金雁桥头几岁除。
易求海上琼枝树，难得闺中锦字书。
燕子伯劳相对眠，牵牛织女别经年。
珊瑚宝树生海底，明星白石在天边。
人言西川遥，侬道西川近；
东风吹梦过三巴，觉来身在南中郡。
【作者】
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人。正德年间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世宗时，因议大礼直言强谏，被谪戍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在边荒之地，无书不读。其著述之丰，明代推为第一，多达一百余种。诗文有复古倾向。贬谪之后，其诗多感愤之作。亦能词曲，对民间文学也颇重视。有《升庵集》《陶情乐府》等传于世。
【赏析】
青蛉，地名，汉晋越西郡有青蛉县，以后县废而名存。《青蛉行寄内》共三首，是作者寄妻子黄峨的诗。《升庵文集》只收录两首绝句，第三首据《遗集》所载补入。三章风调，题目皆拟乐府，故王士禛《香祖笔记》说：“《青蛉行寄内》绝句亦绝妙，大抵皆自古乐府出。”
第一首望信。“青蛉绝塞怨离居”，首句写自己。“绝塞”言谪居之地的荒凉边远，是没有人烟的边塞之地。“离居”是夫妻分离。由于诗人身遭贬谪，远居荒远无人的“绝塞”之地，不能与妻子亲人相见，心中自然会想念她们，难免会产生怅惆失意的怨恨之情。“怨”实在是想、是思念，“怨离居”三字化用李白《南流夜郎寄内》诗：“夜郎天外怨离居”句，真挚地抒写了这种久别思念的殷切之情。接着“金雁桥头几岁除”，则想象妻子黄峨也正在家乡年年岁岁地盼望着自己归来。这是由“怨”的思念之情引发出来的。金雁桥在成都市区的西南隅，相传张仪筑成都时，“水中出金雁，固谓之雁桥”(《方舆胜览》五十一)。这里借指诗人的妻子黄峨所在之地。“几岁除”，指时间过得很快，这里是说妻子思念自己心切，不知不觉就过去好多年了。诗人想象妻子思念自己，更反衬出自己对妻子眷恋思念的感情，别具情味。“易求海上琼枝树，难得闺中锦字书”，两地相思，不能见面，就只好盼望着彼此的书信来传达感情了。然而“家书抵万金”(杜甫《春望》)，身处“绝塞”的青蛉之地，家书也是很难得到的啊！“琼枝树”是传说中的仙树，产于海中。仙树之说本属乌有，实难存在。“锦字书”，苏蕙织锦为回文诗，寄夫窦韬(《晋书·列女传》)，这里代指妻子的书信。妻子的书信，作为丈夫，应该说是很容易收到的。但现在难于得到的海中仙树变成“易求”，而不难得到的闺中妻子的书信却反而“难得”，这不更说明“绝塞”的遥远荒凉、环境的险恶残酷吗?“难”“易”的鲜明对比，更展示了诗人渴望得到故乡亲人信息的迫切心情，抒写了自己对妻子的满怀忆念。“易求”“难得”也是前人诗词中常用来表示思念恋人的句式，如鱼玄机《赠邻女》：“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刘克庄《玉楼春》：“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诗人化用这一句式来抒写自己相思怀人的特殊感情，自然流露，不见斧凿，更显得真挚亲切，生动感人。
第二首怨别。首句“燕子伯劳相对眠”反用古乐府《东飞伯劳歌》中“东飞伯劳西飞燕”句的诗意，抒写自己渴望与妻子相聚的美好愿望。昔日东西而飞，不能一起的伯劳、燕子，如今也能“相对”而眠，长相厮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这对于贬谪在云南边远地区、远离亲人、与妻子“离居”的诗人来说，是多么值得羡慕，多么令人向往的啊！接着诗人便感叹自己与妻子长期分离的悲惨命运：“牵牛织女别经年”，自己与妻子像天上的牛郎织女一样长期分离而不能相见。“相对眠”言其亲密；“别经年”言时间快而久远。“相对眠”与“别经年”强烈对比，鸟且相聚，人却离别，更显出人不如鸟的悲惨遭遇，感情深挚悲痛。最后两句“珊瑚宝树生海底，明星白石在天边”更是哀叹自己夫妻两地、远隔分离的痛苦思念之情。“珊瑚”，是一种珍贵的装饰物，《史记·司马相如传》张守节《正义》引郭璞云：“珊瑚生水底石边，大者树高三尺余，枝隔交错，无有叶。”“明星”“白石”，都是指天上的星辰，李白《拟古》诗：“青天何历历，明星如白石。”这里诗人以珊瑚生于海底比喻自己贬谪边荒，以明星白石比喻黄峨远隔天涯。海底青天，天壤远别，不能相遇，犹如自己与妻子黄峨夫妻分离一样，这是多么痛苦，又是何等的悲惨啊！
这首诗比喻与对比交错使用，把抽象的离人的相思眷恋之情寄之于物，使之形象地表现出来，生动具体，传神入画，虽未见人而人情俱现。伯劳的相对而眠，比喻夫妻相聚的和睦幸福，抒写诗人对夫妻团圆的企求；牛郎织女的不能相见，比喻夫妻的分离，抒写诗人对自身遭遇的哀叹；聚离欢悲，二者对比，使感情更为强烈。以珊瑚海底自喻，以明星白石拟黄峨，天上地下，互相对比，更显出夫妻远离的难以团聚，从而抒写出自己思念的迫切。这就使全诗感情真挚而动人。
第三首梦归。诗人与妻子黄峨远隔万水千山，仿佛海底青天，不能相见。然而“此恨绵绵无绝期”，他们的思念之情却是无法阻隔、无法割断的。梦中相会则是这种美好意愿的合乎情理的表现。这首诗通过梦中回家与妻子相聚来抒写自己对妻子的真挚的思念眷恋之情。
“人言西川遥，侬道西川近”，由于人们所处的环境不同，心情各异，因而对同一事物往往表现出不同的意见和看法。对于从云南到西川也是如此，诗人与一般人的看法就不一致：一般人认为从云南到西川是遥远的，而诗人却认为并不遥远，而是很近。为什么诗人的看法与一般人不一样呢?原来是因为“东风吹梦过三巴”，诗人是随着东风梦中回到了“三巴”，回到了故乡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归故乡，故万里之遥，瞬间即至，不以为远，可见诗人对亲人及妻子思念之切。然而梦毕竟是梦，并非现实，所以“觉来身在南中郡”，诗人从梦中醒来，面对残酷的现实，却又不免失望，原来自己仍然还在“南中郡”，仍在“绝塞”之地的贬谪之地。
在这首诗中，诗人采用了对比的手法，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显著的艺术效果。“人言”指一般人所说；“侬道”指自己认为。“人言”与“侬道”对比、“遥”与“近”对比，说明对同一事物看法与认识的差异，暗喻人们处境与心情的各别，从而表达出诗人思念妻子的迫切心情。西川，指成都平原一带。三巴，汉献帝建安六年（201）改巴郡为巴西，永宁为巴郡，固陵为巴东，是为三巴。李白《宣城见杜鹃花》诗所谓“三春三月忆三巴”即此，这里西川、三巴皆代指诗人的故乡。“梦回故乡”，瞬息而至，故觉其近；然而“觉来”现实，身在南中，又不能不远。梦境与现实，近与远强烈对比，抒写诗人眷恋之情的真切难耐及不能与妻子相聚的沉痛悲哀，亲切真挚，十分感人。
（吴明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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