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热游荷池上五首

杨万里

玉砾金沙一径长,暑中无处可追凉。

独行行到荷池上,荷不生风水不香。

寒甃千寻汲井花,病身一浴不胜佳。

追凉不得浑闲事,烧眼生憎半幅霞。

细草摇头忽报侬,披襟拦得一西风。

荷花入暮犹愁热,低面深藏碧伞中。

也不多时便立,寄声残暑速拘收。

有得许多气,吟落斜阳未肯休。

空中斗起朵云头,旋旋开来旋旋收。

初作䰒鬆松树子,忽成髣髴柳花毬。

【作者】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孝宗初,知奉新县,历太常博士、太子侍读等。光宗即位,召为秘书监。主张抗金。工诗,与尤袤、范成大陆游齐名,称南宋四大家。初学江西派,后学王安石及晚唐诗,终自成一家,擅长“活法”,时称诚斋体。一生作诗二万余首。亦能文。有《诚斋集》。

《暮热游荷池上五首》原文赏析-杨万里

【赏析】

这是诗人淳熙五年(1178)在常州写的诗。诚斋以淳熙四年自漳州改知常州,这一组小诗,是他到常州后第二年夏天写的,编在《荆溪集》卷十。这是诚斋诗风开始转变时期的作品。在《荆溪集自序》中,诚斋自述其学诗经过说:“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学之愈力,作之愈寡。”到荆溪(在今江苏宜兴南,清代属常州府)后,忙于日常工作,很少作诗。一天,“忽若有悟,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不敢学,而后欣如也。”“自此,每过午,吏散庭空,即携一便面,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雠,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这段话,深刻地描述了诗人创作心理活动中的这一巨大变化。他开始从前代诗人给自己的影响和束缚下解放出来,用自己天真的诗人的眼睛直接从生活(主要是自然界)中去发现诗;他采用前人称之为“生擒活捉”的手法去捕捉生活中稍纵即逝的诗的形象和诗的感觉,用新鲜、活泼乃至泼辣而又幽默的笔,敏捷地加以反映,从而创造了有名的“诚斋诗体”。这一组小诗,已经开始显示出诚斋诗风的这一新的特点。

常州的夏天是很炎热的,诗人这年夏天写的许多诗中都提到这一问题。他抱怨那“矮屋炎天不可居”,说自己的住处“不是城中是甑中”(《午热登多稼亭五首》)。面对着那“一叶不摇风寂然”(《苦热登多稼亭二首》)的闷热难堪的环境,渴望能找到一个清凉一点的地方,他来到了荷池上。

诗人沿着一条漫长的沙径独自行来。这条沙径,不是那种“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的“幽径”,也不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的“曲径”,而是一条一黄如金,一白如玉的沙砾铺成的松散的路径,没有一点生机,没有一点绿意,没有一点清凉感,它是那样的漫长,那样地使人烦躁难禁。诗人止不住埋怨说:“暑中无处可追凉”,他感到绝望了。到荷池去看看怎样呢?他独自行来,希望找一个凉爽的地方稍微透一口气。可是,迎接他的不是那种“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的清凉的荷池,而是“荷不生风水不香”的死水一塘,仍然是闷热难当。水,当然是不香的,可是,随着微风飘来的荷叶的香气,你会觉得连水也是香的。诗人埋怨说“水不香”,正好突出了“荷不生风”的郁闷无聊的烦热之感。这也是杨诚斋所谓“翻案法”(《诗人玉屑》卷一),他翻了孟浩然诗的案。三四两句间的这一曲折,有力地表达了诗人“追凉无地”的烦躁心情。

第二首写傍晚浴后,追凉不得的烦热之感。天气实在太热,诗人从深井里汲来一桶冷水,冲了冲凉,感到十分惬意。本想到荷池坐坐,清爽清爽,得到的却是相反的结果。且不用说“追凉不得”的失望了,这是小事,反正是新浴之后,尚能勉强忍受;糟糕的却是“烧眼生憎半幅霞”,真是火上添油,叫人生气。那火红一般的晚霞,把诗人的眼睛都给烧痛了!“烧”字当然意味着有“火”,而眼球怎么能经得起火烧火燎呢?这个“烧”字不仅强调出晚霞红似火的客观形象,也强调出诗人灼热难堪的主观感觉。如果把“烧”字去掉,换成其他字眼,比如说把全句改成“照眼红憎半幅霞”,效果就差得多。诗人偏要选择这样尖新的字眼,正是他手段泼辣的表现。“半幅霞”叩住了题目“暮热”的“暮”字。“井花”、“生憎”都是杜甫诗中用过的字眼,杜诗:“儿童汲井华,惯捷瓶在手。”(《大云寺赞公房》之二。华,即“花”。)又:“生憎柳絮白于棉。”(《送路六侍御入朝》)按《本草》:“井花水,平旦第一汲者,令人好颜色。”此则泛指井水。“生憎”,惹厌的意思。“甃”,井壁也。

以上二首极写“追凉无地”、“追凉不得”的烦恼,为后三首作了必要的铺垫。从整个组诗来看,是一种欲扬先抑的布局和手法。

第三首,终于盼来了风,但仍然没有退凉。首先传来好消息的是池边的细草,它们摇头晃脑,向诗人报告说:风来了!于是,诗人的劲头也来了,他急忙敞开衣襟,尽情领受这十分难得的天公恩赐。“披襟”用宋玉《风赋》:“有风飒然而至,(楚襄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特意选用了一个“拦”字;他既不用“披襟而当之”的“当”字,也不用杜甫用过的“吹面受和风”的“受”字或其他别的什么字;偏偏选了这个差不多没人用过的“拦”字。这再一次表现了诗人用字尖新,手段泼辣的特点。仔细咀嚼,这个字是下得饶有情趣的。“拦”是一个有意识、有目的的动作,诗人熬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看见细草摇头,知道风来;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敞开衣襟,企图把这起吹来的风全给拦住,不让它溜走一点。结果呢?拦是拦了,但所“得”不多,仅仅是“一西风”!“西风”前面加上一个数词“一”,也显得新颖、别致。是“一阵”、“一股”还仅仅是“一点儿”?这个“一”字,把苦热难熬、简直是斤斤计较的诗人在那儿屈指计算的神情全给写出来了。

风虽然吹了点,可惜不多,远远没有解决问题。为了表达出这种细微的分寸感,诗人把眼光投向了荷花。(这和第一首中的情况已经不同,在那里,酷热难当,无心细看,只用“荷不生风水不香”这个总的感受,笼统写过;与其说他关心的是“荷”,不如说他关心的是“风”。现在,究竟有了一点风,好受些了,可以看得仔细些了。)所谓“入暮犹愁热”,就是说长日的炎威仍然没有退尽。那些娇嫩的花朵还在碧绿的荷叶中躲躲藏藏,不敢抬起脸来,她们的心中还有余悸呢!把翠绿高擎的荷叶比作伞,把娇艳的荷花比作美人的颜面,这是传统诗人惯用的比喻。这首诗的新颖之处,在于他把花和叶联系起来,用“低面深藏”这个也是常见的拟人法,写出了事物的神态,奇妙地表达了“余热未尽”这一层主要的意思,使全诗顿时显得新鲜活泼、生动有趣。这就是杨诚斋所特有的“生擒活捉”的手法。他善于抓住生活中一瞬间浮现出的诗的意象,活脱脱地写它下来。不难看出,在这“入暮犹愁热”的荷花身上也投射着诗人的影子,他还没有从长日炎炎的困倦中完全苏生过来。

这首诗是整个组诗中最出色的一首,它接触到了《暮热荷池上》这个题目的中心之点,写得很有分寸,恰到好处。不应忘记题目的重心是“暮热”,不是“暮凉”。

第四首,傍晚蝉声,是荷池上所闻。头两句是诗人对残暑的诅咒:你这煊赫一时的炎威呀,立秋快要来了,你的好日子也快完蛋了;劝你还是知趣一点,把你那残余的威风早一点收起来吧!你听,随着暮蝉嘶鸣,这灼热的一天不是也快完了么?残阳、蝉声,也是传统诗歌中惯见的形象,似乎已没有什么新意可写了。此诗的新妙之处,就在于诗人从这个陈旧不堪的题材上发掘出了崭新的内容。诗人异想天开地对暮蝉提出了一个妙不可言的问题:你这瘦小的家伙,哪儿来的这么长的气,太阳都给你全叫下去了,你还不肯罢休?蝉儿究竟有多长的气?这是谁也没有注意,谁也没有想过的问题。这是诗人一瞬间的独特感受,他敏捷地抓住了它,并脱口而出,把它提了出来,使读者的思维也随之而活跃起来。这是诚斋诗所特有的幽默,风趣生动,令人发笑。

这首诗有什么寓意么?很难说。从诗人对残暑的诅咒及其对蝉声的惊叹看,也不妨作如是观。只是不要胶柱鼓瑟、穿凿附会就行了。

第五首写晚云,是荷池上所见。现在,不仅那“烧眼生憎”的晚霞已经敛尽,连残阳的余晖也在暮蝉声中消逝了。可是,这时的天空却并不寂寞,随着落日余晖的慢慢消逝,在辽阔的天幕上,陡然之间冒起一朵云头,它不住地舒展开来,又不住地收敛了去。开始呢,䰒䰒鬆鬆,令人联想到枝叶扶疏的松树子;可是,忽然之间又变了,变成一团团滚来滚去、像随风扬起的柳絮花毬。陶渊明《四时诗》云:“夏云多奇峰”,这是描写夏云的著名诗句。诗人却发现了“傍晚的”夏云的新异之点,抓住它那千姿百态的变易性和流动感,给以新的形象描绘,新的艺术渲染。他写得如此轻松,如此优美动人、新奇可喜。诗人把这种染上了浓郁的主观色彩的形象、氛围提供给读者,你也会情不自禁地从另一个新的角度去领会、观察那些陈旧景物,从而在新的层次上发现新的美点。全诗只是写景,读来却觉得情致绵绵。诗人的情绪逐渐好起来了,在他的笔下也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种引人入胜的诗情画意。

五首小诗构成一个艺术整体,每一首又有自己各自独立的特点。读这组小诗,应细心体察诗人怎样从一些寻常事物中发掘出新的诗美,领会他在语言提炼上的新颖、脱俗。尖新,是诚斋诗在用字方面常见的特点。但要掌握好分寸。如果经常地过分玩弄太尖新的字眼,也会使人生厌,甚至感到轻薄和油滑。

(白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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