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居初夏午睡起二绝句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松阴一架半弓苔,偶欲看书又懒开。
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
【作者】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孝宗初,知奉新县,历太常博士、太子侍读等。光宗即位,召为秘书监。主张抗金。工诗,与尤袤、范成大、陆游齐名,称南宋四大家。初学江西派,后学王安石及晚唐诗,终自成一家,擅长“活法”,时称诚斋体。一生作诗二万余首。亦能文。有《诚斋集》。
【赏析】
杨万里的密友张镃曾论其诗云:“造化精神无尽期,跳腾踔厉即时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见先生活法诗。”读诚斋这二首绝句,颇有助于我们对他的“活法”的理解。
第一首写诗人午睡初醒,齿颊间还存留着梅子的余酸。梅为解酲之物,可知诗人睡前曾以斗酒自遣,一个“软”字,表现出他的闲散的意态。四周一片静谧,一片碧绿,“分”字为蕉叶映窗传神。首二句点明了“初夏”之时。“日长睡起无情思”,承上,表明夏日昼长、百无聊赖之意,于是他只有“闲看儿童捉柳花”。写此诗时杨万里才四十岁,正在年富力强之时,看来真是闲得无聊之极了。
第二首写他由书斋闲步向庭中,清阴宜人,正可读书,却又懒得将书卷展开。上二句中“一”、“半”、“偶”、“懒”四字,又将闲散之态写得入木三分。他闲得无聊,捧起一掬清泉,随意撒向青葱的蕉叶,水声飒飒,使得那些正在捕捉柳花的儿童吃了一惊,诧异日照晴空,雨声究从何处而来。
然而这两首诗是否真是刻意表现百无聊赖的空虚心情呢?诗人《颐庵诗稿序》云:“然则诗果焉在?曰:尝食夫饴与荼乎?人孰不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其甘。诗亦如是而已矣。”明乎此理,则可知上述这些字面上的意思,只是荼汁初上口时的“苦”味,如果细细品味一下,在“闲适”以至“懒散”的后面实有着一种清新的活泼泼的兴味。
陈衍《石遗室诗话》云,诚斋诗“大抵浅意深一层说,直意曲一层说,正意反一层,侧一层说”。此二诗正是用侧写影借之法,通过自身与儿童的精神交通,在极言闲散的同时委婉地表达了对充满活力的生活的向往追求。其深意均在二诗的结尾,对周遭止水一般的生活,他确实是恹恹无情绪。然而群童烂漫天真的游戏他却饶有兴味地关注。白居易有句云“谁能更学儿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前日别柳枝绝句梦得继和又复戏答》),诚斋易“谁能”为“闲看”,虽然诗人已年届不惑,不能再与孩童们追逐嬉笑,然而“闲看”之中,正有着不胜歆羡之意。对于长年相伴的书本,不管是古圣述作,抑或时贤新著,现今诗人都已厌倦了,即使偶尔翻阅亦已懒得。他只想摆脱这一切,聆听一下天籁之音,泉洒蕉叶,结果更引起了群童的惊诧。可以想象,当诗人看到儿童们诧异的眼神,一定会发出由衷的微笑。于是诗人寂寞的心灵就在天真的儿童身上获得了苏生。
其时诗人丁父忧赋闲在家。先是,抗金派的首领张浚已荐他为临安府教授。这是他入仕以来第一个较重要的职务。然而因居丧三年之制所限,他只得放弃了一展抱负的机会。返家不久,战局失利,朝廷中以汤思退等人为首的主和派占了上风。张浚罢相,不久忧愤而亡。宋孝宗对金朝再次割地赔款,以叔侄之国相称。明白这一时代与个人环境,可进而理解这二诗中的闲散意绪,实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烦愁,而对童心的向往又正是力图摆脱的抗争。诗中的这种潜意识,只要了解他服满后知隆兴县时的斐然政绩与乾道六年(1170)震动一时的《千虑策》,就不难看出了。
二诗创作的触机并不在午睡醒后的烦闷,而在于稍后见到童戏时瞬间的精神交通。儿童世界的天真无邪与成人生活的种种不惬意,适成鲜明的对照,使闲居苦闷的诗人得到一种由衷的快慰。他抓住了这“跳腾踔厉即时追”的生活场景与由此而生的感兴,融铸在二首小诗中。在这里诗人的闲愁与快乐始终不脱离这一场景。二诗看来各自成章,其实却以场景与感情的自然转换相联系,他将闲愁与儿童交替写来,由室内而室外,心情则由“闲看儿童捉柳花”到“儿童误认雨声来”,更逐渐展开,他笔笔写的都是闲。而从这闲中自然“酿”出最后的乐来。可见诚斋的活法的第一要义是善于捕捉活生生的生活场景,瞬间的活泼泼的感触兴会,加以自然的真朴的表现。他的意趣完全融洽在丰富的多样的生活画面中,因此意趣也就显得丰满而有层次,有立体性。这样他的诗就不枯瘠,不执着,鲜透活泼,自有别趣了。诚然,诗人的活法有反写,侧写,三折一反等法门,然而这些技法之所以往往获得成功,正在于是生活情景自然层次的提炼,因此他的好诗都有新茗一般清新而醇厚的韵味。舍此而仅从技法论活法,则必堕入尖新轻薄的恶趣。
(赵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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