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晴怀故园海棠二首
故园今日海棠开,梦入江西锦绣堆。
万物皆春人独老,一年过社燕方回。
似青如白天浓淡,欲堕还飞絮往来。
无那风光餐不得,遣诗招入翠琼杯。
竹边台榭水边亭,不要人随只独行。
乍暖柳条无气力,淡晴花影不分明。
一番过雨来幽径,无数新禽有喜声。
只欠翠纱红映肉,两年寒食负先生。
【注释】
社:社日,古时祭社神(土地神)之日,有春、秋二社,春社是向社神祈请丰年之祭,秋社为收获后报谢社神之祭。
无那:无奈。
翠纱红映肉:苏轼《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形容海棠的淡红浅晕。
两句作者原注:“予去年正月离家之官,盖两年不见海棠矣!”
【作者】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孝宗初,知奉新县,历太常博士、太子侍读等。光宗即位,召为秘书监。主张抗金。工诗,与尤袤、范成大、陆游齐名,称南宋四大家。初学江西派,后学王安石及晚唐诗,终自成一家,擅长“活法”,时称诚斋体。一生作诗二万余首。亦能文。有《诚斋集》。
【赏析】
这两首诗,作于孝宗淳熙八年(1181),编入《南海集》中。时诚斋离家宦游,正在广州任内。二诗既不是单纯咏物,也不是直抒其怀,而是以景寓情,故笔笔写眼前春晴之色,句句着故园海棠之思,处处见作者怀乡之念。
第一首起句即点题。诚斋为江西吉水人,“江西”二字,承上“故园”。古人以为积思成梦,“梦”字既点题中“怀”字,也可见其怀念之深。昔人称成都二月,海棠花开,如锦绣裹城。宋祁《海棠》诗:“长衾绣作地,密帐锦为天。”此处用“锦绣堆”三字,形容海棠花团锦簇,如堆锦积绣。颔联、颈联写梦醒之后,眼前所见之景。颔联点题中“春”字,“万物皆春”是明点,“一年过社”是暗点。燕为候鸟,春来秋去,此“社”指春社。“人独老”、“燕方回”,俱从杜甫诗中化出,为感慨之词。杜甫诗:“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自相亲。”(《冬至》)这是古人作客他乡常有的感叹,是明慨。杜甫又有诗:“旧入故园曾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燕子来舟中作》)见燕子处处筑巢,念此身飘飘难托,是暗慨。这两句,也都寓“怀”字在内。颈联补出“晴”字。杜甫诗:“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可叹》)柳宗元文:“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始得西山宴游记》)俱以青、白形容云色。颈联出句写空中浮云,时多时少,故天色似青如白,或淡或浓,正是初晴景象。苏轼词:“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水龙吟》)以美人困倦时欲开还闭的娇眼,形容柳絮将飞又堕的神态。对句即以直白之语,将苏词之意写出。黄州定惠院东小山有海棠一株,特别繁茂,苏轼谪居于此,每岁花开,必携客置酒,醉于树下。尾联暗用其意。出句言春光明媚,爱之欲餐,只可惜实不可得,徒劳此想罢了。对句承上句,作进一步想,言若能以诗将春光招入酒杯之中,岂不是可餐了吗?作者的爱惜之情,就在这奇特的设想中,生动、真切地表现出来。诚斋作诗,于结句每以出人不意为胜,于此可见一斑。
第二首首联拈出一“行”字,为全诗之眼。上一首,作者是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观察四周景色。在这一首中,作者已由静观转入游赏,以下数句,都是游览所得,故其描写,较之前一首,更富于变化。“行”上加一“独”字,就突出了作者此时孤寂、无聊之情。“独在异乡为异客”,怀念故园之意,隐然可见。中间两联,俱写眼前景致。乍,初、才。乍暖,暗点题中“春”字。杜甫诗:“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绝句漫兴》)古人都称柳为“弱柳”,或曰“柳腰”,以状其娇弱婀娜之态。诚斋此处以“无气力”喻之,意同而语尤新,可谓俗字妙用。颔联下句,诗人的视线由柳移入远处花丛之中。淡晴、微晴,明点题中“晴”字,因是远眺,故但见模模糊糊的花影而已。颈联“一番过雨”,也暗点“晴”字。郑谷《海棠》诗:“秾丽最宜新著雨”。雨过天晴,正是海棠吐艳争鲜之时,而眼前所见,只是时节初暖,柳条娇弱,天色微晴,花影模糊的景色,此时此景,格外撩拨着诗人对故园海棠的怀念。“思而不见,搔首踟蹰”,正是这种心情,把诗人带到了幽寂的小径。但那春光中欢乐的鸟语,还是不断地闯入耳中,而鸟之喜悦,更衬出了人的烦闷。新禽,新生之鸟。庾信诗:“新禽解杂啭,春柳卧生根。”(《奉和法筵应诏诗》)故此句也暗点“春”字。中间四句,都写景致,但各不相同。颔联上句写柳,所重在姿态;对句写花,所重在形色;颈联对句写幽寂的境地,主于静;下句写鸟雀的喜悦,主于动,颇能见诚斋摹物写生的本领。眼前景色,固然很美丽,但对诗人来说,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故尾联提出“只欠”二字。为什么会有这种欠缺之憾?因为作者这时宦游他乡,已两年不见海棠,对景生情,顿生感慨。负,辜负。先生,诚斋自指。结句言自己辜负了两个春天。诗中所写春日景象,非不美好,而作者却有枉抛光阴之叹,可见眼前景色,徒增烦恼,而诗人重笔叠写,描摹渲染,也只是为了能更好地衬托此时愁对春晴的孤寂心情,以及对故园海棠的无限怀念。至此,诗之本意,也就完全挑明了。
诚斋自称:“予少作有诗千余篇,至绍兴壬午七月皆焚之,大概皆江西体也。”(《江湖集序》)可见其诗原自江西派入手,后虽弃之,然影响犹在。他对江西诗派,有批评,也有继承。江西派作诗论诗,俱重形式,主要表现有二:一是喜谈句律,偏重法度,如范温所言:“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二是重视才学,强调“无一字无来处”(黄庭坚《答洪驹父书》)。诚斋无疑是反对束缚绳墨、依傍古人的,但从上面的分析可见,这两首诗的章法却极其谨严,诗中句句都紧扣诗题“春晴怀故园海棠”,细针密缝,前后照应,一笔不懈。从表面看,此诗明白自然,若信手而出,但其中实有不少暗用前人诗句成语,只是融化入妙,混然无迹,读来不易觉察罢了。《西清诗话》载:“杜少陵云:‘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密藏也……善用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邪!”(录自《苕溪渔隐丛话》前集)诚斋此诗,诚不愧此语。
(黄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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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春晴怀故园海棠二首》原文赏析-杨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