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扬子江二首
只有清霜冻太空,更无半点荻花风。
天开云雾东南碧,日射波涛上下红。
千载英雄鸿去外,六朝形胜雪晴中。
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茶第一功。
天将天堑护吴天,不数殽函百二关。
万里银河泻琼海,一双玉塔表金山。
旌旗隔岸淮南近,鼓角吹霜塞北闲。
多谢江神风色好,沧波千顷片时间。
【注释】
鸿去: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天堑:语出《南史·孔范传》:“长江天堑,古来限隔,虏军岂能飞渡?”
百二:《史记·高祖本纪》:“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有二解:一说秦兵二万,足抵诸侯百万人;一说“二”乃倍数,秦兵百万,可当诸侯兵二百万。
金山:在镇江西北,与焦山对峙长江之中。
此句化用唐施肩吾《及第后过扬子江》诗:“江神也世情,为我风色好。”
【作者】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孝宗初,知奉新县,历太常博士、太子侍读等。光宗即位,召为秘书监。主张抗金。工诗,与尤袤、范成大、陆游齐名,称南宋四大家。初学江西派,后学王安石及晚唐诗,终自成一家,擅长“活法”,时称诚斋体。一生作诗二万余首。亦能文。有《诚斋集》。
【赏析】
此诗作于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编入《朝天续集》中,是感时伤怀之作。
第一首前两联,写江上景色。首联上句写空中流霜,寒气犹在,见其时为晨;下句写风平荻静,江水无波,状其日为晴;颔联出句写云开雾散,天色澄碧,复状其晴;下句写旭日初升,光芒似箭,又见其时为晨。前人描写日光,有“奔箭”之喻,颔联“射”字,正是以飞箭状日光。四句更以“荻花”、“东南”、“波涛”,点明其地。若诗就此结束,那也不过描写了清晨江面晴朗、平静的景象而已,但紧接着“千载英雄”一联,为全诗开拓了一个新的境地。
颈联对句用一“晴”字,将前两联的描写,作了一个概括。但诚斋将此“晴”字和“六朝形胜”连在一起,其意就不止于描写气候晴朗了。扬子江畔,为六朝故都所在,而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左,势弱可危,又与南朝十分相像。诚斋作诗,不便直指本朝,故借言前代。时南宋与金,已缔结和议,以割地、奉币、称侄的条件,换得了一个苟安局面,故扬子江畔,这今古战场,也暂趋平静。此处“晴”字,除指气候外,另含有形势平静之意。“六朝形胜雪晴中”,含蓄地写出了当时的政治、社会情况。“雪”字与上句“鸿去”呼应。前人常以“雪泥鸿爪”,喻人去事往,空余陈迹。此处“飞鸿”,显指“千载英雄”,也就是诚斋同一年在《初入淮河》中所歌颂的岳飞、韩世忠、赵鼎、张浚等名将良相,他们在南宋初期力主抗金,宣国威,筑皇基,但后来大多遭到秦桧的诛戮、排斥。故颈联字面上的意思是:昔日的英雄如飞鸿一去,邈然难追,空余山川形胜,映照着霁雪晴空。但若要探讨诗中更深一层的含义,则须把这联的上下句倒转来读:如今偏安江南的小朝廷,危弱可忧,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像当年力主抗金的那些名将良相呢?俯仰今昔,不胜感慨。“外”、“中”二字,看似漫不经意,但用于此诗,则有传神写照、画龙点睛的作用。著一“外”字,则“时无英雄”之叹可闻;著一“中”字,则“患在肘腋”之虑可见。在这两句诗中,饱含着作者对奸臣误国之愤慨,也流露出他对形势的耽忧。由景入情,将诗意推向高潮。
尾联回到题上,“汲江心水”,正是过江之时。但汲水煎茶,似乎只是一件闲事,语既不奇,意更平常,初读之,令人有“蛇尾”之感。清纪昀评此二句诗时就说:“用意颇深,但出手稍率,乍看似不接续。”(《瀛奎律髓刊误》)“用意颇深”,可谓一语中的,但谓“出手稍率”,恐难服诚斋之心。要真切理解此联,首先得弄清此诗作于何时,为何而作。时诚斋在秘书监任上,奉命为金国贺正旦使的接应使,于渡江之际,遥望金山,心有所感,形诸笔墨。据陆游《入蜀记》载:金山绝顶原有吞海亭一座,“每北使来聘,例延至此亭烹茶。”知此,则尾联所指,洞然可晓了。诚斋此时身负接待北使之命,遥望金山,顿起煎茶之想,国耻身辱,羞愤并集,故发此言。所谓“第一功”,并非如纪昀所说,只是为了凑韵,而是有激而发之词。联系颈联所言,其意就更加明白、深刻了。
咏长江诗,未有不写其气势之壮、形势之险者。第二首前两联,即将天险地利表出。殽函地势险要,为秦地天然屏障,苏秦始将连横,往说秦惠王,即有秦“东有殽函之固”(《战国策·秦策》)之语。首联极言长江之险,说即使殽函之固,也难与之相比。颔联以具体的形象加以形容,上句描写长江澎湃的气势,如万里银河,奔腾入海;下句描写金、焦两山挺拔的气概,如一双玉塔,对峙江岸。
颈联从正面写出当时形势。出句写江之北岸,战旗飘拂,正是淮南边备之地,著一“近”字,金人逼迫之势可见。范仲淹《渔家傲》:“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对句写“鼓角吹霜”,正是边塞景象。塞北本指北方边土,此指金。淮河既成宋、金分界线,淮北便同塞北。宋既屈辱求和,金不劳一卒一箭,而得地获财,堪称安闲。著一“闲”字,则宋之无能、金之得意,自在言外。此句和前首“六朝形胜雪晴中”,同一意思。诚斋在极力描写长江天险之后,又作此言,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长江天堑,足资阻隔,诚非虚言。前代周瑜赤壁败曹,本朝虞允文又于采石大破完颜亮。诚斋于此,是不是也在说有此天险,足以为恃,纵使敌军近在眼前,也不足为虑呢?观诚斋同时所作诸诗,可知其意决非如此。“今古战场谁胜负,华夷险要岂山川?”(《舟过扬子江远望》)他明确认为:国之盛衰,赖良将贤相,不能凭恃险要。同时写的另一首《雪霁晓登金山》,其结句云:“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诚斋作此诗,正怀此感,只不过一直率激烈,一含蓄委婉,表现不同罢了。
这首诗在章法上和前首颇为一致:首、颔两联,描写江上景致,气象宏阔;颈联结合形势,感慨深远。此诗尾联,似乎也难与前三联相称,但实极有深意。对此,周汝昌有很好的诠释:“一结两句表面是感谢江神,庆幸渡江很快当,———可是假如敌兵来渡,只要‘风色’一好,照样也是‘沧波千顷片时间’,这就把开篇两句彻底推翻了!”(《杨万里诗选注》)南宋形势之危弱,长江天险之不足恃,于此表现得格外清楚,而诗人在前一首诗中对千载英雄的怀念,也就有了更加深刻的意义。
清潘定桂在《读杨诚斋诗集九首》中,特别指出:“试读渡淮诸健句,何曾一饭忘金堤!”诚斋在接伴使任中,写了不少诗篇,忧时之心,愤激之情,不能自已,尽形诸言。其中一些诗,直陈时事,坦露胸怀,词语直率,感情真朴。而这两首诗,语特含蓄,意尤深沉,寄讽喻于笔墨之外,写忧愤于兴象之间,可谓微而显,婉而成章。诚斋尝感叹《诗三百》之后,温柔含蓄之味几绝,如这两首《过扬子江》诗,可谓有其味矣。
(黄珅)
文章标题:《过扬子江二首》原文赏析-杨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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