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民谣

尤袤

东府买舟船,西府买器械。

问侬欲何为?“团结山水寨。

寨长过我庐,意气甚雄粗;

青衫两承局,暮夜连勾呼。

勾呼且未已,椎剥到鸡豕;

供应稍不如,向前受笞棰。

驱东复驱西,弃却锄与犁;

无钱买刀剑,典尽浑家衣。

去年江南荒,趁熟过江北;

江北不可住,江南归未得!

父母生我时,教我学耕桑;

不识官府严,安能事戎行!

执枪不解刺,执弓不能射;

团结我何为,徒劳定无益。

流离重流离,忍冻复忍饥;

谁谓天地宽,一身无所依!”

淮南丧乱后,安集亦未久;

死者积如麻,生者能几口!

荒村日西斜,破屋两三家;

抚摩力不给,将奈此扰何!

【注释】

承局:公差。

勾呼:传唤。

浑家:有二解:一、全家;二、妻子。此诗似以作“妻子”解为宜。

趁熟:逃荒。黄震《日钞》:“浙人乡谈……盖谓荒处之人于熟处趁求也。”

抚摩:安抚、救济。

将奈此扰何:奈何:对付。此句意谓如何对付得了这种扰害。

【作者】

尤袤:(1127—1194)字延之,号遂初居士,常州无锡(今属江苏)人。绍兴十八年(1148)进士。曾任泰兴令、江东提举常平等,官至礼部尚书兼侍读。立朝敢言,守法不阿。其诗与杨万里范成大陆游齐名,称南宋四大家。作品多已散佚。清人辑有《梁溪遗稿》。富藏书,著有《遂初堂书目》。

《淮民谣》原文赏析-尤袤

【赏析】

杜甫《三吏》、《三别》,上悯国难,下痛民困。暮年漂泊西南,虽身若飞蓬,犹心念社稷,于蜀中览元结《舂陵行》兼《贼退后示官吏作》,赋诗赞之:“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月,一字偕华星。”(《同元使君〈舂陵行〉》)四百年后,又有尤袤上继杜、元,作《淮民谣》。

尤袤此诗,作于泰兴知县任内。据史载:“袤字延之,尝以淮南置山水寨扰民,不能保其家属,窃悲哀之,作淮南民谣一篇……”(《三朝北盟会编·炎兴下帙》),这和元结“作《舂陵行》,以达下情”之意相似,也是一首为民请命之作。诗在所表现的内容和表达形式上,则受杜甫《三吏》、《三别》及白居易《新乐府》诸诗的影响。

这首诗在章法上和《潼关吏》相似。起首两句,描写当时情景。第三句一问,第四句一答,将诗的主题表出。宋代兵制,官军之外,尚有乡兵。“乡兵者,选自户籍,或土民应募,在所团练,以为防守之兵也。”(《宋史·兵志四》)这里所说的山水寨,即当时淮南的一种地方武装。这种组织,对于抗击金兵,起过一些作用,但也给人民带来许多骚扰危害,此诗所揭露的就是这种弊病。

自“寨长过我庐”起,直至下面“一身无所依”,全是一个流离失所的淮民的自述,具体描写了所受之苦。“寨长过我庐”以下八句,写抽丁时寨长粗暴傲慢,公差吆喝呼唤,乡人忙着杀鸡宰猪,供应稍有不合意之处,立即遭到一阵鞭打。这种敲诈勒索的情景,在古诗中常可看到。但即使这样,还是难逃被征入伍的命运。“驱东复驱西”以下四句,写抽丁后之苦:既已应征,就是兵,而非农了,故整年被东驱西赶,疲于戎事,把农事全荒废了。但这兵又是乡兵,只有义务,没有薪饷,甚至连买刀剑之钱,也要自己承担。一个农民,既不耕作,哪来的钱?为了买刀置剑,以至把妻子衣服当光。更见山水寨扰民之烈。这种典农卖地的情景,在古诗中也常可看到。此诗可注意的是尤袤揭示了一个矛盾:一方面官府不许人民务农,驱使他们从事戎行;另一方面又不承担任何责任,连军备开支也要他们自己承担———既要马跑,又不供草。组织山水寨,原是为了抗金保民,现反驱民于死地,那又要它何用?尤袤把这个矛盾深刻地揭示出来,也就揭露了当时一批官吏豪强,借建寨抗金为名,行夺民肥私之实的真相。这个矛盾在当时是没法解决的,既在淮南无法为生,那又为何不远走高飞,而坐以待毙呢?“去年江南荒”以下四句,对此作了回答,将诗意拓宽,由“团结山水寨”的扰民,进而言整个社会的不安。这个淮民原居江南,逃荒来到江北。江北以兵乱不能安生,江南因灾荒同样没有活路。天灾人祸荐至,百姓流离、无家可归的情景,跃然纸上。

“父母生我时”以下八句,言自己本是农家子弟,只习耕田种桑,连官府规矩都不懂,又怎能当兵打仗?把这样的人召集起来,不加训练,连武器都不会使,又有何用?这是十分明显的事实,难道那些官吏、寨长竟没看到,或不明白吗?事实上即使他们看到,也无动于衷,因为对不少人来说,组织山水寨,一方面是欺蒙上司,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趁机勒索,至于这支队伍究竟有多少战斗力,原非其所考虑之事。这就进一步揭露了建立这种山水寨徒劳百姓、无补于事的实质。“流离重流离”以下四句,和上面“驱东复驱西”以下八句呼应。唐代孟郊一生潦倒,难免冻馁,尝作诗:“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赠别崔纯亮》)如今这淮民惨苦之状,更甚于孟郊,颠沛流离,饥寒交迫,茫茫天地,竟无容身之所。残酷的现实,终于迫使这个淮民发出了这样的愤激之言:“谁谓天地宽,一身无所依!”

杜甫于《潼关吏》结尾,紧接上面关吏之言,针对当时形势,围绕诗的主题,抒发自己的感慨和议论。此诗也是这样。自“淮南丧乱后”以下,为作者戒辞,言淮南已经丧乱,安定未久,人口稀少,村落荒凉,用具体的描述,道出了“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舂陵行》)这样的慨叹。对此,官府原应加以安抚、救济才是。今无力救济,反加以扰害,百姓又怎么对付得了呢?在这疑问的背后,是一个明显的事实:民不堪其扰了!“抚摩力不给,将奈此扰何!”与元结“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同一意思,只是语尤含蓄。

这种结尾的表现方式,在白居易《新乐府》的一些诗中也可看到,如《新丰折臂翁》、《上阳白发人》等。陈寅恪在释《新丰折臂翁》时说:“其篇末‘老人言,君听取’以下,即《新乐府序》所谓‘卒章显其志’者。”(《元白诗笺证稿》)白居易《新乐府》,是“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新乐府序》),“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尤袤此诗为民请命之意,也在这结句中明白地表现出来。

(黄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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