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日作》
宇文虚中
遥夜沉沉满幕霜,有时归梦到家乡。
传闻已筑西河馆,自许能肥北海羊。
回首两朝俱草莽,驰心万里绝农桑。
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眦穿胸不汝忘。
【作者】
* 宇文虚中(1079-1146),字叔通,成都华阳人。宋徽宗大观三年(1109)进士,累官至中书舍人。高宗建炎二年(1128)使金被留。在金屡迁至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因谋归宋被杀。有集行世,今不传。
【赏析】
宇文虚中本宋朝文士,高宗建炎初使金被羁留,为翰林学士。金熙宗皇统六年(1146),他密谋劫持金帝,挟宋钦宗南归,事败被杀。这首七律是他留金初期的作品,其心志已俱见诗中。
由于南宋政权从一开始就实行了妥协求和的对金政策,大大助长了金人气焰,所以出使金国注定成为屈辱的使命。加之作者北上后又被羁留,无法南归,故其内心的愤慨是难以言传的。时令不过深秋,北方的气候已经十分寒冷。身在毡乡,尤觉长夜难消,“遥夜沉沉满幕霜”写的就是这种情景。“沉沉”是长夜的深沉,也是沉重的心理感受。严霜本来布满帐外,而寒气逼人,令人觉得它已经充斥帐幕。“有时归梦到家乡”有两重意味,须反面会意。一是暗示身被软禁,欲南归家乡已不自由;二是暗示更多时候不能成梦,或梦不到家乡。故“有时”一句流露出一种似喜实悲、喜过生悲的凄凉。
在春秋时的平丘之盟时,晋人执鲁国季孙意如,晋国的叔鱼和季孙意如说:“鲋(叔鱼)也闻诸吏将为子除馆于西河。”(《左传·昭公十三年》)诗人借用这个典故来譬喻金人对自己的招降。“传闻已筑西河馆”,既是“传闻”,也就还未成为事实,但后来的情况证实了这传闻的可靠性。筑馆招降,“礼遇”有加,而背后还有威逼。这对于被招降者,不只是荣辱的选择,简直是生死的考验!诗人的抉择十分明确,表达却很委婉:“自许能肥北海羊”。运用苏武牧羊的故事(《汉书·苏武传》),意谓别的事我做不了,但自信还能够养肥北海的羊群。换言之,即金帝也别费心啦,要安排我官职的话,就让我到北海去当放羊倌吧,在这上面我还有点信心。其诗味全在潜在的幽默感。在生死关头还能幽默的人,往往都有大智大勇。虽然后来宇文虚中并没有牧羊北海,却仍然以一种曲线方式,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成全了民族大节。“自许”一句至今使人感到意味深长。
诗人冷冷地一笑之后,立刻恢复了阴沉的面容。因为他时时未忘国难国耻。一是靖康之乱,徽、钦被虏,六宫北辕:“回首两朝俱草莽。”二是山河破碎,河洛腥膻,农业生产遭到惨重破坏:“驰心万里绝农桑。”这两句忧君忧民,唯独没有提到个人休戚,分量是很重的,非等闲对仗可比。可以说字字血,声声泪。它实际上说明了立志“自许能肥北海羊”的原因或动机。
结尾处诗人再次明确表示他早已置个人生死于度外,而以国家民族大仇为重的态度:“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眦穿胸不汝忘。”这里的“汝”指金人;“裂眦穿胸”极言愤怒,逾于“痛心疾首”。后一句以传统诗教衡之,于含蓄沉着略有欠焉,比起文文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也许算不得名句。然而,它们表达的意念,却是完全一致的。“愤怒出诗人”“诗可以怨”,而诗到愤极怨极,只一真字动人,原是难以寻常工拙相计较的。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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