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悲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①。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②。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③。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④。
诗人简介
（公元779-公元831），字微之，洛阳（今河南洛阳市）人。其诗以乐府诗最具代表性。长篇叙事诗《连昌宫词》向与白居易《长恨歌》并称，其悼亡诗《遣悲怀》三首向称名篇。有《元氏长庆集》。
注释
②荩：草名。泥：软语请求。
③长藿：豆叶。
④营斋：筵请僧人超度。
【译文】
她如同谢公最小最受疼爱的小侄女，自从嫁给我这黔娄一样的寒士，百事都不如意。你见我没有换洗的衣衫，就翻箱倒柜寻找衣服。你慷慨拔下头上的金钗，满足我的恳求将酒买回。用豆叶野蔬充饥，你也吃得清香吃得甘美。你用落叶做薪，用枯枝做炊。如今我俸钱已超过十万，我只能准备好斋饭为你祭奠超度。
【赏析】
《遗悲怀》三首是诗人追念原配韦蕙丛之作，此是第一首。本诗回忆往事，叙述家常琐事，不加渲染，然而颇为生动具体，极为感人。诗中抒写了韦氏自从嫁给自己以后，对“我”无微不至的体贴及安贫乐道的情怀，同时叹息韦氏早亡，未能与自己同享富贵。
遣悲怀
元稹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①。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注释
①行看尽：眼看不多了。行，快要。
【译文】
从前我俩说玩笑话谈到死后的事，如今都一一展现在眼前。你穿过的衣裳已经施舍尽，你留下的针线我一直封存不忍相看。想起过去的恩情，我对婢仆也格外怜爱；想起过去的贫困，我梦中为你送去钱财。夫妻永诀，人人都会伤怀。但贫贱夫妻事事觉得悲哀。
【赏析】
这首诗从睹物思人，思人成梦，梦中想到夫妻永诀后的悲痛以此来哀悼亡妻。
妻子在世时，诗人曾与她戏言身后之事，没想到一切都变成了现实！妻子穿过的衣服大多数施舍给别人了，妻子留下来的针线，诗人把它们封存起来，不忍再看——以免睹物伤情。然而诗人仍然遏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要思念亡妻：看到婢仆，诗人就会想起亡妻，因而对婢仆也格外爱怜；醒时思念，梦中也思念。诗人虽然知道夫妻永诀是会使人人伤怀的事情，又怎堪回想诗人与妻子当时过的贫贱生活啊！
诗歌就是以这些细微之事来表达衰悼之情的，将诗人对亡妻刻骨铭心的怀念之情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
遣悲怀
元稹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①。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②！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③。
注释
①寻：后来。
②同穴：夫妻合葬。窅冥：渺茫深暗。
③开眼：传说鳏鱼眼睛终夜不闭，故无妻者称鳏夫。
【译文】
我闲坐时愁思不断。我悲叹你的早逝，我悲叹我的孤寂。人生短暂，我还有多少时间？邓攸没有后代，自知是命运的安排；潘岳悼念亡妻，只是徒然悲鸣。夫妻合葬，是多么渺茫的想往；来世结缘，是多么虚幻的企望。我只能在漫漫长夜中睁着双眼，思念你来报答你生前一直伴随我过贫困的生活。
【赏析】
这首诗写诗人对妻子的深切怀念。
诗人独自闲坐时愁思万端，既悲叹妻子，也悲叹自己，人寿有限，时光易过，诗人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行善的邓攸没有子嗣，诗人自己也正如邓攸。诗人也悲叹潘岳的悼亡诗篇，亡人在地下不能知情。夫妇同葬既不可能，幻想结缘于来世，更是希望渺茫。诗人只有终夜睁着双眼思念亡妻，来弥补她生前愁眉未展的遗憾。
元稹这三首悼亡诗，哀婉动人，真有泪尽继之以血的深恸。“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一语，词苦情挚，读之令人酸鼻。后人论悼亡诗，都推此三首诗为冠。
【评点】
唐宪宗元和四年（809年）七月，元稹的原配妻子韦丛去世，年仅二十七岁。韦丛死后，元稹陆续写了许多情真意切的悼亡诗。这三首诗约写于元和六年，时元稹在监察御史分务东台任上，后收录于《元氏长庆集》第九卷悼亡作品中。元稹曾作过三十三首悼念亡妻的诗歌，足见诗人用情之深。
第一首诗，诗人通过追忆妻子生前所过的穷苦日子以及夫妻间的恩爱相投，书写出了心中的遗憾之情。首联借用旧典，以东晋名相谢安最宠爱的侄女谢道韫比妻子韦氏，以战国时齐国的贫士黔娄自比，暗指妻子与自己成亲是委身下嫁。“百事乖”指事事不顺利，这是对两人结缡后七年贫寒生活的简单概括，从而引出颔联和颈联。“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这四句诗的意思是：看到我没有换洗的衣裳她就翻箱倒柜，细细寻找；我手上没钱，缠着她买酒，她就拔下头上的金钗去典当；家中日日以豆叶之类的野菜果腹，她却吃得津津有味；做饭没有柴烧，她就用老槐树四散的枯叶。诗人细细列举了“百事乖”的困窘生活，也形象传神地描画出了一个善良能干的贤妻形象。整首诗句句饱含着诗人对妻子的称赞和深深的思念。尾联两句，诗人好似从凝神追忆中猛一回神，随即无限凄苦地说：如今我俸禄优厚，却没有你在身边一同分享，我也只能为你办祭品烧些纸钱。“复”字表明了诗人经常祭奠妻子。这两句看似平淡，实际上满含遗憾与感伤。
第二首诗中，诗人延续了第一首结尾处的悲伤情绪，通过几件日常小事，着意写妻子去世后的“百事哀”。颔联“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伊人离世，遗物尚在，因为深受思念之苦，不想再承受睹物思人的痛楚，诗人将妻子生前穿过的衣裳施舍出去，将妻子使用过的针线盒精心收藏，想用这样的方法将从前的记忆尘封。颈联“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由于用情至深，诗人看到曾经服侍妻子的奴婢也会满心哀思，因而对奴婢产生一种同情和怜惜的感情。诗人不仅白天时时触景生情，夜里做梦也到阴曹地府为妻子送钱。梦中送钱，看似荒谬，实际上也寄托了诗人无尽的哀思。妻子一生受苦，英年早逝，如今丈夫衣食无忧，除了“营奠复营斋”，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尾联两句哀到极致：夫妻阴阳相隔，别人或许也会遭遇这种不幸。但是我与你风雨同舟、互相支持，那种相濡以沫的深情怎能轻易忘怀。没有了你，即使生活优渥，也事事悲哀，充满苦痛。
第三首诗中，首句“闲坐悲君亦自悲”承上启下。诗人以“悲君”二字总结前两首诗，以“自悲”二字引出下文。诗人为何“自悲”？他首先由妻子的早逝想到了人终有一死，即使活到百岁，不还是得面对死亡？颔联中诗人引用典故，表达了对人生的感悟：邓攸正直谦和，却命中无子，这难道不是宿命？潘岳的《悼亡诗》费尽思量，文采奇佳，但是死者已矣，写得再好有什么用？诗人在此以邓攸、潘岳自况，暗示自己无子、丧妻的沉痛心情。颈联又联想到自己的身后之事：将来自己也会离开人世，可是那时能不能跟妻子合葬都难以预料，又怎么敢奢望来生再结为夫妇呢？诗人写到这里，已经将悲情推到了极致。生前你陪我受苦，不用受苦时你已不在，我连将来能不能跟你合葬都不知道，更不敢想象还能与你重结来生缘，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尾联诗人无奈地写道：“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只能终日不眠地思念你，报答你一生为我操劳的深情。这似乎也是一种承诺，诗人仿佛在向妻子保证：“我会永远怀念你！”情到此处，哀到此境，怎能不令人黯然神伤、肝肠寸断。
【遣悲怀三首赏析】
元稹在后世往往有无行之讥，或谓其巧宦巧婚，自私自利。其实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他比一般士大夫更为无行，而在于他写了脍炙人口的艳诗和悼亡诗，表明他曾爱了一个女人，娶了另一个女人。李太白写“千金骏马换小妾”（《襄阳歌》）却不写情诗，人们不说他无行；白居易多的是赠酬歌妓之作，而不写情诗，人们不说他无行；刘禹锡写民间情歌，人们更不会说他无行；李商隐比较危险，写情诗然而本事朦胧，无从索隐，所以也不好说他无行。唯独元稹的情诗写得太明白，人们很容易就考证出他的恋爱史，而无法容忍写情诗的诗人同时是个负心的人，再加上把这个与他后半生的官场钻营联系起来，也就更易上纲上线。
然而就诗论诗，元稹情诗称得上佳作。原因之一是情感内容的真挚。元稹情诗大都是回忆往事的产物，即在回忆中咀嚼过往的情绪，所以其内容多为伤逝、怀旧、悼亡，其中不乏忏悔之情，这些情感内容本来就不同于生活真实，是经过升华、提炼后的纯情，因此极易引起美感与共鸣。
二是写出了女性的可爱。元稹情诗所怀二人，属于不同类型的两种女性——艳诗所怀之双文女士，是一位才貌双全、情有独钟而命运不幸的女性，固然有值得读者深切同情和倾慕之处。悼亡诗所怀之韦丛夫人，虽文化不高，却是一位善良的主妇和一位贤惠的妻子，“悼亡诸诗所以特为佳作者，直以韦氏之不好虚荣，微之之尚未富贵。贫贱夫妻，关系纯洁，因能措意遣词，悉为真实之故”（陈寅恪）。
三是素朴而自然的描写。元稹情诗的好处是工于白描，长于生活细节的描写——如“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蕾，落叶添薪仰古槐”，“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日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见其人之乐善好施），“检得旧书三四纸”（《六年春遣怀》其二，全篇关怀体贴中见夫妇相濡以沫的关系），“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戏言容易，经过方知滋味之难受也），“闲读道书慵未起（心不在焉也），水精帘下看梳头”（《离思》其二）等，是可以从诗想见诗中人的。
四是言出于衷，颇有警句，如“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宋欧阳修《泷冈阡表》云“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事异而情同，“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回首患难夫妻寻常细事，但觉事事可哀，而当时不觉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长开眼”对“未展眉”，造语寻常本色中见奇崛匠心，意谓彻夜失眠，为伊憔悴，终不悔也）等等。情语而有警句，更易流传。
（周啸天）
文章标题：遣悲怀三首-古诗译文赏析(元稹)
链接地址：http://www.978588.com/shangxi/14620.html
下一篇：《行宫》原文翻译赏析-元稹古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