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张若虚[注]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1]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2]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3]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4]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5]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6]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注释】
[注]张若虚(生卒年不详),扬州人。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存诗两首,以《春江花月夜》著名。
[1]滟滟(yàn):水波动荡闪光的样子。
[2]芳甸:遍生花草的原野。霰(xiàn):小冰粒,俗称雪子,此处形容皎洁月光下的花朵。
[3]汀(tīng):水边平地。
[4]可怜:可爱。
[5]砧(zhēn):捣衣石。
[6]碣(jié)石指北,潇湘指南。无限路:表示离人相距之远。
【春江花月夜赏析1】
这首诗从月生写到月落,把客观的实境与诗中人的梦境结合在一起,写得迷离惝恍,气氛很朦胧。也可以说整首诗的感情就像一场梦幻,随着月下景物的推移逐渐地展开着。亦虚亦实,忽此忽彼,跳动的,断续的,有时简直让人把握不住写的究竟是什么,可是又觉得有深邃的、丰富的东西蕴涵在里面,等待我们去挖掘、体味。
全诗三十六句,四句一转韵,共九韵,每韵构成一个小的段落。
诗一开头先点出题目中“春”“江”“月”三字,但诗人的视野并不局限于此,第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就已把大海包括进来了。第二句“海上明月共潮生”,告诉我们那一轮明月乃是伴随着海潮一同生长的。诗人在这里不用升起的“升”字,而用生长的“生”字,一字之别,另有一番意味。明月共潮升,不过是平时习见的景色,比较平淡。“明月共潮生”,就渗入诗人主观的想象,仿佛明月和潮水都具有生命,她们像一对姊妹,共同生长,共同嬉戏。这个“生”字使整个诗句变活了。三、四句:“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滟滟是水波溢满的样子。江海相通,春潮涣涣,月光随着海潮涌进江来,潮水走到哪里,月光跟随到哪里,哪一处春江没有月光的闪耀呢?
接下来:“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这四句由江写到花,由花又回到月,用其他景物来衬托月光的皎洁。“芳甸”,就是生满鲜花的郊野。“霰”,是雪珠。“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是说江水绕着生满鲜花的郊野曲折流过,明月随江水而来,把她的光辉投到花林上,仿佛给花林撒上了一层雪珠儿。“空里流霜不觉飞”,因为月色如霜,所以空中的霜飞反而不能察觉了。古人以为霜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好像雪一样,所以说“飞霜”。“汀上白沙看不见”,是说在洁白的月光之下,江滩的白沙也不易分辨了。一句写天上,一句写地上,整个宇宙都浸染上了明月的白色,仿佛被净化了似的。从这样的境界,很自然地会想到深邃的人生哲理,所以第三段接着说:“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天一色,连一粒微尘也看不见,只有一轮孤月高悬在空中,显得更加明亮。在江边是谁第一个见到这轮明月呢?这江月又是哪一年开始把她的光辉投向人间呢?这是一个天真而稚气的问,是一个永无答案的谜。自从张若虚提出这个问题以后,李白、苏轼也发出过类似的疑问。李白说:“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把酒问月》)苏轼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水调歌头》)这已不仅仅是写景,而几乎是在探索宇宙的开始,追溯人生的开端了。
第四段由疑问转为感慨:“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人生易老,一代一代无穷无尽地递变着,而江月却是年复一年没有什么变化,她总是生于海上,悬于空中,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可是总没等到。长江的水不停地流着,什么时候才把她期待的人送来呢?诗人这番想象是从“孤月轮”的“孤”字生发出来的,由月的孤单联想到月的期待;再由月的期待一跳跳到思妇的期待上来: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浦,水口,江水分岔的地方,也就是江行分手的地方。白云一片悠悠飘去,本来就足以牵动人的离愁,何况是在浦口,青绿的枫叶点缀其间,更增添了许多愁绪。“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月光之下,是谁家的游子乘着一叶扁舟在外飘荡呢?那家中的思妇又是在哪座楼上想念着他呢?一句写游子,一句写思妇,同一种离愁别绪,从两方面落笔,颇有一唱三叹的韵味。
从第六段以下专就思妇方面来写。曹植的《七哀》诗说:“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张若虚化用这几句的意思,对月光作了更细致的描写:“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那美好的月光似乎有意和思妇作伴,总在她的闺楼上徘徊着不肯离去,想必已照上她的梳妆台了。月光照在门帘上,卷也卷不去;照在衣砧上,拂了却又来。她是那样的依人,却又那样的恼人,使思妇无法忘记在这同一轮明月之下的远方的亲人:“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一轮明月同照两地,就和我想念你一样,你一定也在望着明月想念我。有明月像镜子似的悬在中间,我们互相望着,但彼此的呼唤是听不到的。我愿随着月光投入你的怀抱,但我们相距太远了。上有广袤的天空,善于长途飞翔的鸿雁尚且不能随月光飞度到你的身边;下有悠长的流水,潜跃的鱼龙也只能泛起一层层波纹而难以游到你的跟前。我又怎么能够和你相见呢?“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思妇回想昨夜的梦境:闲潭落花,春过已半,可惜丈夫还不回来。江水不停地奔流,快要把春天送走了;江潭的落月也更斜向西边,想借明月来寄托相思也几乎是不可能了。这四句把梦境与实境结合在一起写,是梦是醒,思妇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最后一段,天已快亮:“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斜月沉沉,渐渐淹没在海雾之中,月光下的一切也渐渐隐去了,好像一幕戏完了以后合上幕布一样。这整夜的相思,这如梦的相思,怎样排遣呢?游子思妇,地北天南,不知道今夜有几人趁着月华归来!看那落月的馀晖摇动着照满江树,仿佛怀着无限的同情呢!
《春江花月夜》是乐府清商曲吴声歌旧题,据说是陈后主创制的,隋炀帝也曾写过这个题目,那都是浮华艳丽的宫体诗。张若虚这首诗虽然用的是《春江花月夜》的旧题,题材又是汉末以来屡见不鲜的游子思妇的离愁,但张若虚还是以不同凡响的艺术构思,开拓出新的意境,表现了新的情趣,使这首诗成为千古绝唱。而张若虚也就以这一首诗确立了文学史上永不磨灭的地位。
诗人把游子思妇的离愁放到春江花月夜的背景上,良辰美景更衬出离愁之苦;又以江月与人生对比,显示人生的短暂,而在短暂的人生里那离愁就越发显得浓郁。这首诗虽然带着些许感伤和凄凉,但总的看来并不颓废。它展示了大自然的美,表现了对青春年华的珍惜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种对于宇宙和人生的真挚的探索,也有着深长的意味。
《春江花月夜》,题目共五个字,代表五种事物。全诗便扣紧这五个字来写,但又有重点,这就是“月”。春、江、花、夜,都围绕着月作陪衬。诗从月生开始,继而写月下的江流,月下的芳甸,月下的花林,月下的沙汀,然后就月下的思妇反复抒写,最后以月落收结。有主有从,主从巧妙地配合着,构成完整的诗歌形象,形成美妙的艺术境界。
这首诗对景物的描写,采取多变的角度,敷以斑斓的色彩,很能引人入胜。同是月光就有初生于海上的月光,有花林上似霰的月光,有沙汀上不易察觉的月光,有妆镜台上的月光,有捣衣砧上的月光,有斜月,有落月,多么富于变化!诗中景物的色彩虽然统一在皎洁光亮上,但是因为衬托着海潮、芳甸、花林、白云、青枫、玉户、闲潭、落花、海雾、江树,也在统一之中出现了变化,取得多姿多彩的效果。
《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张若虚是初唐后期著名的诗人。关于他的生平,材料很少,只知道他是扬州人,曾经做过兖州兵曹。唐中宗神龙年间已扬名于京都,玄宗开元初年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称“吴中四士”。他的诗留传至今的,还有一首《代答闺梦还》,连同这首《春江花月夜》,统共只有两首了。
【春江花月夜赏析2】
春江花月夜,五个最动人的词组成一幅良辰美景构成诗题,秾丽曼妙,如梦如幻。诗中的春江花却在夜月的笼罩下一洗秾艳,尽显出清华高洁的气质,从而引发了渊默的宇宙玄想和深挚的人间相思。
全诗前八联写夜景与遐思,后十联写思妇与游子。每两联构成一节,韵随节换。
开篇由江月写至花林。江海鼓荡,明月冉冉升起。天地间蜿蜒的江水都辉映着月光,寥廓清亮。江边艳丽的花林被皎洁的月光披上一层晶莹的细雪,显出剔透的寒意。天地间山川如洗,朗月高悬。在她神秘、冷峻、温柔的注视下,时空凝结成永恒。没有比它更古老的过去,没有比它高远的未来。“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
今夜的明月还朗照着谁?视线随白云飞至青枫浦,扁舟游子正望月怀人:可爱的月影此刻正在她的楼上移动吧,是否照拂着映出她容颜的妆镜台呢?月光惹得她相思不已,她放下帘子,不料捣衣板上又泻满月光。共享这明月却无法互诉衷肠,多希望能乘着月光来到他身旁。或者让鱼雁去传书吧!但鸿雁无法乘光而度,鱼龙也只在水上写文。游子昨夜梦见落花,春已过半,他还无法回家。江水东流,月落西斜,时光飞逝,离人各天涯。不知有几人乘着月色归家,落月摇荡着离情别绪洒满了江畔一树春花。
【春江花月夜赏析3】
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宫体诗的自赎》)的《春江花月夜》,一千多年来使无数读者为之倾倒。一生仅留下两首诗的张若虚,也因这一首诗,“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诗篇题目就令人心驰神往。春、江、花、月、夜,这五种事物集中体现了人生最动人的良辰美景,构成了诱人探寻的奇妙的艺术境界。
诗人入手擒题,一开篇便就题生发,勾勒出一幅春江月夜的壮丽画面:江潮连海,月共潮生。这里的“海”是虚指。江潮浩瀚无垠,仿佛和大海连在一起,气势宏伟。这时一轮明月随潮涌生,景象壮观。一个“生”字,就赋予了明月与潮水以活泼泼的生命。月光闪耀千万里之遥,哪一处春江不在明月朗照之中!江水曲曲弯弯地绕过花草遍生的春之原野,月色泻在花树上,象撒上了一层洁白的雪。诗人真可谓是丹青妙手,轻轻挥洒一笔,便点染出春江月夜中的奇异之“花”。同时,又巧妙地缴足了“春江花月夜”的题面。诗人对月光的观察极其精微:月光荡涤了世间万物的五光十色,将大千世界浸染成梦幻一样的银辉色。因而“流霜不觉飞”,“白沙看不见”,浑然只有皎洁明亮的月光存在。细腻的笔触,创造了一个神话般美妙的境界,使春江花月夜显得格外幽美恬静。这八句,由大到小,由远及近,笔墨逐渐凝聚在一轮孤月上了。
清明澄彻的天地宇宙,仿佛使人进入了一个纯净的世界,这就自然地引起了诗人的遐思冥想:“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诗人神思飞跃,但又紧紧联系着人生,探索着人生的哲理与宇宙的奥秘。这种探索,古人也已有之,如曹植《送应氏》:“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阮籍《咏怀》:“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等等,但诗的主题多半是感慨宇宙永恒,人生短暂。张若虚在此处却别开生面,他的思想没有陷入前人窠臼,而是翻出了新意:“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个人的生命是短暂即逝的,而人类的存在则是绵延久长的,因之“代代无穷已”的人生就和“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得以共存。这是诗人从大自然的美景中感受到的一种欣慰。诗人虽有对人生短暂的感伤,但并不是颓废与绝望,而是缘于对人生的追求与热爱。全诗的基调是“哀而不伤”,使我们得以聆听到初盛唐时代之音的回响。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是紧承上一句的“只相似”而来的。人生代代相继,江月年年如此。一轮孤月徘徊中天,象是等待着什么人似的,却又永远不能如愿。月光下,只有大江急流,奔腾远去。随着江水的流动,诗篇遂生波澜,将诗情推向更深远的境界。江月有恨,流水无情,诗人自然地把笔触由上半篇的大自然景色转到了人生图象,引出下半篇男女相思的离愁别恨。
“白云”四句总写在春江花月夜中思妇与游子的两地思念之情。“白云”、“青枫浦”托物寓情。白云飘忽,象征“扁舟子”的行踪不定。“青枫浦”为地名,但“枫”“浦”在诗中又常用为感别的景物、处所。“谁家”“何处”二句互文见义,正因不止一家、一处有离愁别恨,诗人才提出这样的设问,一种相思,牵出两地离愁,一往一复,诗情荡漾,曲折有致。
以下“可怜”八句承“何处”句,写思妇对离人的怀念。然而诗人不直说思妇的悲和泪,而是用“月”来烘托她的怀念之情,悲泪自出。诗篇把“月”拟人化,“徘徊”二字极其传神:一是浮云游动,故光影明灭不定;二是月光怀着对思妇的怜悯之情,在楼上徘徊不忍去。它要和思妇作伴,为她解愁,因而把柔和的清辉洒在妆镜台上、玉户帘上、捣衣砧上。岂料思妇触景生情,反而思念尤甚。她想赶走这恼人的月色,可是月色“卷不去”,“拂还来”,真诚地依恋着她。这里“卷”和“拂”两个痴情的动作,生动地表现出思妇内心的愁怅和迷惘。月光引起的情思在深深地搅扰着她,此时此刻,月色不也照着远方的爱人吗?共望月光而无法相知,只好依托明月遥寄相思之情。望长空:鸿雁远飞,飞不出月的光影,飞也徒劳;看江面,鱼儿在深水里跃动,只是激起阵阵波纹,跃也无用。“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向以传信为任的鱼雁,如今也无法传递音讯──该又凭添几重愁苦!
最后八句写游子,诗人用落花、流水、残月来烘托他的思归之情。“扁舟子”连做梦也念念归家──花落幽潭,春光将老,人还远隔天涯,情何以堪!江水流春,流去的不仅是自然的春天,也是游子的青春、幸福和憧憬。江潭落月,更衬托出他凄苦的寞寞之情。沉沉的海雾隐遮了落月;碣石、潇湘,天各一方,道路是多么遥远。“沉沉”二字加重地渲染了他的孤寂;“无限路”也就无限地加深了他的乡思。他思忖:在这美好的春江花月之夜,不知有几人能乘月归回自己的家乡!他那无着无落的离情,伴着残月之光,洒满在江边的树林之上……
“落月摇情满江树”,这结句的“摇情”──不绝如缕的思念之情,将月光之情,游子之情,诗人之情交织成一片,洒落在江树上,也洒落在读者心上,情韵袅袅,摇曳生姿,令人心醉神迷。
《春江花月夜》在思想与艺术上都超越了以前那些单纯模山范水的景物诗,“羡宇宙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的哲理诗,抒儿女别情离绪的爱情诗。诗人将这些屡见不鲜的传统题材,注入了新的含义,融诗情、画意、哲理为一体,凭借对春江花月夜的描绘,尽情赞叹大自然的奇丽景色,讴歌人间纯洁的爱情,把对游子思妇的同情心扩大开来,与对人生哲理的追求、对宇宙奥秘的探索结合起来,从而汇成一种情、景、理水乳交溶的幽美而邈远的意境。诗人将深邃美丽的艺术世界特意隐藏在惝恍迷离的艺术氛围之中,整首诗篇仿佛笼罩在一片空灵而迷茫的月色里,吸引着读者去探寻其中美的真谛。
全诗紧扣春、江、花、月、夜的背景来写,而又以月为主体。“月”是诗中情景兼融之物,它跳动着诗人的脉搏,在全诗中犹如一条生命纽带,通贯上下,触处生神,诗情随着月轮的生落而起伏曲折。月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升起──高悬──西斜──落下的过程。在月的照耀下,江水、沙滩、天空、原野、枫树、花林、飞霜、白去、扁舟、高楼、镜台、砧石、长飞的鸿雁、潜跃的鱼龙,不眠的思妇以及漂泊的游子,组成了完整的诗歌形象,展现出一幅充满人生哲理与生活情趣的画卷。这幅画卷在色调上是以淡寓浓,虽用水墨勾勒点染,但“墨分五彩”,从黑白相辅、虚实相生中显出绚烂多彩的艺术效果,宛如一幅淡雅的中国水墨画,体现出春江花月夜清幽的意境美。
诗的韵律节奏也饶有特色。诗人灌注在诗中的感情旋律极其悲慨激荡,但那旋律既不是哀丝豪竹,也不是急管繁弦,而是象小提琴奏出的小夜曲或梦幻曲,含蕴,隽永。诗的内在感情是那样热烈、深沉,看来却是自然的、平和的,犹如脉搏跳动那样有规律,有节奏,而诗的韵律也相应地扬抑回旋。全诗共三十六句,四句一换韵,共换九韵。又平声庚韵起首,中间为仄声霰韵、平声真韵、仄声纸韵、平声尤韵、灰韵、文韵、麻韵,最后以仄声遇韵结束。诗人把阳辙韵与阴辙韵交互杂沓,高低音相间,依次为洪亮级(庚、霰、真)──细微极(纸)──柔和级(尤、灰)──洪亮级(文、麻)──细微级(遇)。全诗随着韵脚的转换变化,平仄的交错运用,一唱三叹,前呼后应,既回环反复,又层出不穷,音乐节奏感强烈而优美。这种语音与韵味的变化,又是切合着诗情的起伏,可谓声情与文情丝丝入扣,宛转谐美。
《春江花月夜》是乐府《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旧题。创制者是谁,说法不一。或说“未详所起”;或说陈后主所作;或说隋炀帝所作。今据郭茂倩《乐府诗集》所录,除张若虚这一首外,尚有隋炀帝二首,诸葛颖一首,张子容二首,温庭筠一首。它们或显得格局狭小,或显得脂粉气过浓,远不及张若虚此篇。这一旧题,到了张若虚手里,突发异彩,获得了不朽的艺术生命。时至今日,人们甚至不再去考索旧题的原始创制者究竟是谁,而把《春江花月夜》这一诗题的真正创制权归之于张若虚了。
(吴翠芬)
【春江花月夜赏析4】
《春江花月夜》本乐府《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旧题,最早见于陈朝。陈叔宝(陈后主)与宫中女学士及朝臣相和为诗,《春江花月夜》与《玉树后庭花》是其中最艳丽的曲调(参见《旧唐书•音乐志》)。隋及唐初犹有作者,然皆五言短篇,在题面上做文章而已。吴中诗人张若虚出,始扩为七言长歌,且将自然景物、现实人生与梦幻融冶一炉,诗情哲理高度结合,使此艳曲发生质变,成就了唐诗最早的典范之作,厥功甚伟。
《春江花月夜》属于“四杰体”,是卢、骆歌行的发展,故亦曾随四杰的命运升沉,从唐到元被冷落了好几百年,直到明前七子领袖之一的何景明重新推尊四杰后,它才被发现,被重视,被推崇至于“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王闿运《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的高度。“大家”,在古代文学批评术语中是超过“名家”一等,指既有杰出成就又有深远影响的作家。四杰就不曾得到过这样的荣誉。《红楼梦》中林黛玉《代别离》一诗,就“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诗曰《秋窗风雨夕》”。也可见它所具的艺术魅力。
春、江、花、月、夜这五个字,本身就足以唤起柔情绮思。可同样是这五个字,在陈后主笔下只能是俗艳浅薄的吟风弄月——其辞虽与时消没,但从《玉树后庭花》可得仿佛:“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然而在张若虚笔下则完全不同。其根本的差异就在诗是沉湎于肤浅的感官刺激与享乐,还是追求深刻的人生体验之发抒。大诗人与大哲人乃受着同一种驱迫,追寻着同一个谜底,而且往往一身而二任焉。屈原、李白、苏轼,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泰戈尔的诗篇里,回荡着千古不衰的哲学喟叹。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也属于这个行列。它与其说是一支如梦似幻的夜曲,毋宁说是一支缠绵深邃的人生咏叹曲。
从诗的结构上说,《春江花月夜》不是单纯的一部曲,而是有变奏的两部曲。在诗的前半,诗人站在哲学的高度上,沉思着困扰一代又一代人的根本问题。与众不同的是,张若虚将这一沉思放到宇宙茫茫的寥廓背景之上,放到春江花月夜的无限迷人的景色之中,使这一问题的提出,更来得气势恢宏,更令人困惑,也更令人神往。
张若虚并没有采用石破天惊的提问式开篇,如“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屈原《天问》)、“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李白《把酒问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水调歌头》),而是从春江花月夜的绮丽壮阔景色道起,令人沉醉,令人迷幻。这似乎是一个优美的序曲。隋炀帝已经写过:“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春江花月夜二首》其一)“春江潮水连海平”似乎就是从这里开始。潮汐,本是日月与地球运行中相对位置变化造成引力变化导致的海水水位周期性涨落现象,吴人张若虚是熟悉这种景象的。月圆之夜,潮水特大。大江东流而海若西来,水位上涨,遂成奇观。这里写春江潮水而包入“海”字,使诗篇一开始就比隋炀帝诗气势更大。本来是潮应月生,看起来却是月乘潮起;不说“海上明月共潮升”而说“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字之别,意味顿殊,使习见景色渗入诗人主观想象,仿佛月与潮都具有了生命。
“滟滟”是江水充溢动荡的样子。月光普照与水流无关,诗人的主观感受却是月光“随波千万里”,水到哪里月到哪里,整个春江都洒满月的光辉。“千万里”“何处无”,极言水势浩远,月色无边。由一处联想到处处,诗人情思也像潮水般扩张着、泛滥着。以下由江水写到开花的郊野,过渡自然轻灵。“月照花林皆似霰”,月下的花朵莹洁如雪珠,吐出淡淡的幽香,写出春江月夜之花的奇幻之美。春夜何来“空里流霜”?明明是月光造成的错觉,故细看又不觉其飞。“汀上白沙”何以“看不见”?那也是因为一天明月白如霜,淆乱了视觉的缘故。
这两节写景奇幻,真有点令人目迷的感觉,诗人又并未迷失在镜花水月的诸般色相之中,而独能驭以一己之情思,一忽儿又跳脱出来。纷繁的春江景物被统摄于月色,渐渐推远,“看不见”了。诗人于是由色悟空。
被月光洗涤净化的宇宙:“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如此光明清澈的环境,让人忘掉日常的琐屑烦恼,超越自我,而欲究宇宙人生之奥秘。“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前句可以解为:江畔人众,何止恒河沙数,谁个最初见到这轮明月?就今夜而言,此问偏于空间范畴。后句则言:江上之月番番照临人寰,然不知青天有月自何时,江畔有人又始自何时,人与月的际遇又始自何时?此问则偏于时间范畴。由此看来,这是两个问题。但前句亦可不限于此夜,可以解为:代代江畔有人,究竟何人最早见到这轮明月?换言之亦“青天有月来几时”(李白《把酒问月》)也。由此看来,这又是同一个问题,以唱叹方式出之。通过“人”见“月”,“月”照“人”,反复回文的句式造成抒情味极浓的咏叹,令人回肠荡气。
诗人浮想联翩,产生了一个更有价值的思想:“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有限与无限这对范畴,很早就有诗人在咏叹,张若虚同时的刘希夷也有咏叹。这仅仅是“天地终无极,人命若朝霜”(三国魏曹植《送应氏》)、“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三国魏阮籍《咏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的翻版么?否。虽然同样是对有限无限的思考,“岁岁年年人不同”着眼于个体生命的短暂,而“人生代代无穷已”着眼于生命现象的永恒,前者纯属感伤,而后者则是惊喜了。代代无穷而更新,较之年年不改而依旧,不是别有新鲜感和更富于生机么!生命现象,你这宇宙之树上茁放的奇花呀!无数个有限总和为无限而又如流水不腐。这是作者从自然美景中得到的启示和慰安。诗中的“江月”是那样脉脉含情,不知送过多少世代的过客,她还来江上照临,还在准备迎新。皎皎的明月,你这天地逆旅中多情的侍者呀!闻一多说,诗人在这里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对每一个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唐诗杂论》)。如果我们把哲理与诗情分别比作诗之骨与肉的话,《春江花月夜》绝不是那种瘦骨嶙峋的哲理诗,更不是那种骨瘦肌丰的宫体诗,相形之下,它是那样的骨肉匀停,丰神绝世,光彩照人。
在诗的后半展示了一个人生舞台,咏叹回味着人世间最普遍最持久的见难恒别的苦恼与欢乐。别易会难,与生命有限宇宙无限是有关联而又不尽相同的事体。生有离别之事,死为大去之期,故生死离别,一向并提,这是有关联的一面。不过离别悲欢限于人生,而与自然宇宙无关,在视野上大大缩小范围,这是二者毕竟不同的地方。故诗的后半对前半是一重变奏。如果说前半乃以哲理见长,则后半就更多地具有人情味。在所有的情亲离别之中,游子思妇是最典型的一类。东汉《古诗十九首》已多所表现,论者多把游子思妇的苦因归结到乱离时代。殊不知夫妻情侣生离之事,乱离时代固然多,和平时代也不少。李煜(《浪淘沙》)的“别时容易见时难”、《红楼梦》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咏叹的都是不可避免的人生现象。《春江花月夜》的后半就着重写和平时代的悲欢离合之情,对古诗词中游子思妇主题作了一个总结。诗人的特出之处在于,他运用了四杰体反复唱叹的句调,设计了许多富于戏剧性的情景细节,创造了浓郁的抒情氛围,在同类题材之作中可谓观止。
这部分一开始,诗人就描绘了一个典型的离别场所:“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浦”即渡口,为送别地点。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极目千里兮伤春心。”枫叶秋红,青枫是春天的形象。在此青枫浦口,见一片白云去远,更引起于离别的联想。以下就引入游子思妇之别情。“扁舟”在江,而“楼台”宜月,故诗人写道:“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谁家”与“何处”为互文,言“谁家”可见不止一家,言“何处”,可见不止一处。这两句实是一种相思,两处着笔,反复唱叹,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二句同一机杼。
曹植诗云:“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七哀》)本篇写月夜楼台相思,实化用《七哀》句意。然而诗人却设计了一个更富于戏剧性的情节:“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思妇对着妆台,不能成寐,想要卷帘去月光,但帘可卷而月光依然,撩人愁思;思妇意欲捣练,误认砧上月光是霜,想要拂拭,结果却“拂还来”,拂了个空。这两句写思妇懊恼情态,极有生活情趣。那卷不去、拂还来的月光,实是象征思妇无法解开的情结,无法摆脱的愁思,有赋抽象以具象之妙。“可怜”“应照”云云,皆取游子遐想的情态,更有幻设之致。楼头思妇与扁舟游子虽非一处,此夜望月则同,却又信息难通。《子夜歌》云“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此则曰“此时相望不相闻”;《子夜歌》云“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此则曰“愿逐月华流照君”,皆辞异情同。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二句对仗精工,就表意来讲,却是模糊语言。“鱼龙”偏义于“鱼”,鱼与雁皆为信使。“长飞”“潜跃”云云,意言不关人意。“光不度”暗示音讯难通;“水成文”,可惜不是信字。两句诗尽传书信阻绝的苦恼。日有此思,则夜有此梦。“昨夜闲潭梦落花”,又模糊于主语,或云是思妇,或云是游子。其实两可。
诗的结尾最有意味,照应题面,逐字收拾“春江花月夜”五字。花落春老,海雾蒸腾,隐没斜月,而相隔天南海北的人儿不知凡几:“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尽管如此,却也必然有人踏上回故乡之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这个结尾之精彩,就在于诗人写够了人间别离的难堪后,又留下了会合团聚的希望。他并没有写到意尽,似乎更好。此生此夜,总有人乘月而归,在饱尝离别滋味之后,他们将得到重逢的喜悦,以资补偿。“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苏轼《水调歌头》),这才是人生。这是继“人生代代无穷已”之后,诗人给读者第二次精神上的安慰。这也是自然美景给他的启示。唯其如此,这支人生咏叹曲才显得那么积极乐观、一往情深。明月在告别前留下深情的一瞥(“摇情满江树”),显示出造物对于人类的厚爱。
全诗以春江花月夜为背景,沉思着短暂而又无涯的人生,抒写着情侣间的相思别情。诗情的消长与景物变化十分协调。在诗的前半,读者看到了春暖花开,潮涨月出,以及夜幕的降临,渐渐引起哲理性的人生感喟。诗的后半,随着这种哲理感喟的生活化、具体化,读者又看到了春去花落,潮退月斜,而长夜亦将逝去。这绝不是一夜的纪实,而更像是人生的缩影。诗歌的形象概括力是很强的。李泽厚修正闻一多的说法道:“其实,这诗是有憧憬和悲伤的,但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所以尽管悲伤,仍然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它上与魏晋时代人命如草的沉重哀歌,下与杜甫式的饱经苦难的现实悲痛都决然不同。它显示的是,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美的历程》)
余恕诚先生把此诗与王维《春日田园作》等并论,说:“《春江花月夜》从自然境界到人的内心世界都不受任何局限和压抑,向外无限扩展开去。人们面对无限的春江、海潮,面对无边的月色、广阔的宇宙,萦绕着绵长不尽的情思,荡漾着对未来生活的柔情召唤。”(《唐诗的生活理想和精神风貌》)它与其说是初唐诗的顶峰,毋宁说是盛唐第一诗,春风第一花。从这个意义上说,正是以孤篇压全唐。
《春江花月夜》属于“四杰体”,但已有令人瞩目的发展。它仍有《长安古意》那种一气贯注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却更加宛转明快。诗紧紧扣住题面五字来写,似乎语语就题面字加以翻弄,这种写法弄不好就会捉襟见肘,不胜痕迹。然而此诗却使人感到完全是情至文生,浅浅道来,语语生辉,真如万斛泉流,平地涌出,“将‘春江花月夜’五字炼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明代钟惺《唐诗归》),题面五字反复出现。“月”字使用频率高达十五次之多,丝毫不给人冗沓繁复之感。这是因为诗人一面重复着题字,一面更生着情景。读者的注意,在于引人入胜的境界,根本不觉得有什么重复,而反反复复出现的字面适足形成回环往复的唱叹之音,令人拍掌击节。诗中多用顶真辞格,造成明珠走盘之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又多用否定句式形成波折,如“流——不飞”、“看——不见”、“卷——不去”、“拂——还来”、“望——不闻”、“飞——不度”。还大量运用设问和悬揣的语气,造成亲切如晤谈、朦胧如梦呓的音情,“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江月待何人?””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不知乘月几人归?”这种音情有助于诗情哲理的表现。《春江花月夜》在韵度上四句一转,共九韵,平仄交互,成九个段落,句调的流走妍媚,使人想到《西洲曲》。
林庚先生说得好:“绝句至盛唐一跃而为诗坛最活跃的表现形式。张若虚以《春江花月夜》属吴声歌曲,原来正是民歌中的绝句。张作四句一转韵,全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旋律的不断再涌现,从月出到月落,若断若续地组成一个抒情的长篇。节与节间自然流露出它的飞跃性——这乃是诗歌语言的基本特征。”(《林庚推荐唐诗》)因而闻一多赞美它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宫体诗的自赎》)。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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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春江花月夜》原文翻译赏析-张若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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