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得
文人逞才气,往往好论兵。及夫事权属,鲜见成功名。
古来称儒将,惟有一孔明。寥寥千载后,虞雍王文成。
此外白面徒,漫诩韬略精。河桥二十万,惜哉陆士衡。
深源令仆材,声名丧北征。房琯陈陶斜,车战旋摧崩。
忠如张魏国,五路败富平。由来非所习,奴织婢学耕。
如何纸上谈,辄欲见施行?君看云台上,何曾有书生?
【作者】
赵翼(1727-1814),字云松,又字云崧、耘松,号瓯北,江苏阳湖(今常州)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贵西兵备道。后辞官归乡,主讲安定书院。精治史学,考订史实,时称精赅。论诗主张独创,反对模拟。其诗与蒋士铨、袁枚齐名。有《瓯北诗文集》《瓯北诗话》《廿二史札记》《陔余丛考》等名于世。
【赏析】
《文人逞才气》是《偶得十一首》中的一首,诗人以史学家的眼光,历举大量史实,论述了知识分子脱离实际而好夸夸其谈,结果必然失败的道理。这似乎是一篇以精警的诗句形式写成的议论文,正反论据充分,逻辑性强,具有极强的说服力。“文人逞才气,往往好论兵。及夫事权属,鲜见成功名。”一开头诗人直截了当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知识分子喜欢炫耀自己的才气,常常爱吹嘘,喜爱谈论军事,好像自己非常精通军事知识,是一个了不起的军事指挥家似的。可是一旦真的掌握了兵权,却很少能够建立功业留下英名的。这可视作“论点”。一个“逞”字一个“好(hào)”字,就把文人的最大弱点暴露出来了,逞能,逞强,逞才气往往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好论兵”也只是空口说说而已,或纸上谈兵罢了。“及夫”,等到;“事权属”,掌握了权力所属的范围,即掌管了军权;“鲜见”,少见。这四句诗奠定了全诗的基调,充满了不可动摇其观点的气概。
接着,诗人先从正面论述历来文人出身的将领不多:“古来称儒将,惟有一孔明。寥寥千载后,虞雍王文成。”自古以来真正称得上文人出身的将领,只有一个诸葛亮(字孔明)。孔明是三国时期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他不仅提出了取荆州建立根据地联吴抗曹的隆中对策,而且舌战群儒,草船借箭,协助周瑜,火烧赤壁,大破曹军,建立了卓著的战功。可是历史上“惟有一孔明”,只有一个诸葛亮,作者感慨不已。从历史上来考察,真正称得上理论联系实际的“儒将”仅孔明一人而已,实在是凤毛麟角,世属罕见。从三国到宋明,漫长的一千多年历史长河中,寥寥无几,只有虞雍王文成尚可称为儒将。虞雍即虞允文,字彬甫,南宋高宗时以中书舍人参谋军事,在采石矶督战,大破金兵。孝宗时封雍国公。王文成,即王守仁,字伯安,明朝著名理学家,曾平定宁王宸濠的叛乱。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卒谥文成。虞允文、王守仁,一个宋代一个明朝,一个中书舍人一个理学家,他们指挥打仗,建立过功名。可是这是自孔明之后“寥寥千载”才有这么一二人,而且他们与孔明相比,又差得太远了。“寥寥”,极为稀少。可见从历史上来看,称得上儒将的太少了。
“此外白面徒,漫诩韬略精。”诗人似乎对白面书生颇多鄙视,他认为除了上面提到的三人以外的白面之徒,不要自夸自己如何精通用兵的谋略了。“漫诩(xǔ)”,不要自夸吹嘘;“韬(tāo)略”,用兵的谋略,《六韬》是古代的兵书。从这两句以下,作者一口气历举了四个纸上谈兵临阵败北的文才例子,从反面论述了自己的观点。“河桥二十万,惜哉陆士衡。”西晋文学家陆机(字士衡),在成都王司马颖讨长沙王司乂(yì)时,作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统军二十万,列队自朝歌至河桥(在今河南孟津县西,晋杜预所筑)。等到双方交战时,陆机大败。一个“惜哉”,表达了作者对陆士衡的惋惜,更有讽刺意义在,浩浩荡荡二十万大军,临战不堪一击,你陆士衡怎么指挥的?你这不是纸上谈兵么?“深源令仆材,声名丧北征。”殷浩,字深源,东晋穆帝永和年间任扬州刺史,年轻时有美名,后统军北伐,在许昌附近为前秦所败;次年在安徽蒙县北面山桑一带遭姚襄伏击,又大败。“令仆”,指中书令尚书令,仆射,相当于宰相的高职。诗人说,像殷浩这样具有宰相天才的人,竟然失败在北伐之中。一个“丧”字,把只有书本知识(令仆材)而缺乏实际指挥才能的文才丧失声名的狼狈相写得淋漓尽致。“房琯陈陶斜,车战旋摧崩。”“房琯”,字次律,天宝之乱,随玄宗赴蜀,肃宗立,参决机要,自请将兵讨伐安史,至陈陶斜(在今陕西咸阳东)遇敌,他使用春秋战法,列车为营,马步兵夹之。敌方纵火焚车,房琯大败,死者四万人。看来他也只是一个口头空谈家。一到实际战场,就“车战旋摧崩”,马上遭到惨败。“忠如张魏国,马路败富平。”宋徽宗时的进士张浚,字德远,在高宗时力主抗金,曾率领刘锡、孙渥、刘琦、赵哲、吴玠五路之兵以抗金兀术,结果在富平(今陕西省)一带战败。孝宗时封魏国公。忠心耿耿的张浚,自请兵抗金,可是他同样理论不切实际,最终败北。赵翼是史学家,对史实了如指掌,因此,历举史实如数家珍,铺排张厉,气势不凡,具有说服力。一正一反,论据充分,逻辑严密,有力地说明了迂腐论兵不切实际的文人无不失败的道理。
诗人写到此意犹未尽,还要进一步找一找他们失败的原因:“由来非所习,奴织婢学耕。”原来军事指挥是他们所不熟悉(非所习)的,正像女去耕田男去织布一样,是脱离实际的。《南史·沈庆之传》说:“为国譬如家,耕当问奴,织当问婢。”而现在却颠倒了,“奴织婢学耕”那当然要失败了,一个形象的比喻,点明了文人不切实际的后果必然要失败的道理。他们只是纸上谈兵,哪里就想到马上付诸实施呢?“如何纸上谈,辄欲见施行?”作者是加以鞭笞的。正因为书生只会纸上谈兵,并不想实行,所以“君看云台上,何曾有书生?”“云台”,汉时台名,在洛阳宫中。汉明帝追念东汉初年功臣,乃画邓禹、邓戒、吴汉等三十二人将领于云台,可是其中没有一个书生出身的功臣。这就更说明了“文人逞才气,往往好论兵。及夫事权属,鲜见成功名”。
这首诗议论精辟,论述深透,结构严谨,有独特见解。正如袁枚所说:瓯北这些诗,“穿天心入月胁,说理愈精,英光愈迸露,真足为天地间另辟一境”。
(方伯荣)
文章标题:《偶得》原文赏析-赵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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