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舍
乱峰重迭水横斜,村舍依稀在若耶。
垂老渐能分菽麦,全家合得住烟霞。
催风笋作低头竹,倾日葵开卫足花。
雨玩山姿晴对月,莫辞闲澹送生涯。
【作者】
赵执信(1662-1744),字伸符,号秋谷,山东益都(今青州市)人。康熙十八年(1679)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右春坊右赞善。后因佟皇后丧期内在洪昇处观演《长生殿》,被革职。工诗文。其诗清新峭拔,并能反映现实。有《饴山堂集》。
【赏析】
题中“村舍”,指诗人修建于故乡山东博山城东五十里的“红叶山楼”。这诗是他接近五十岁时所作。诗的第二句说:“村舍依稀在若耶”,“依稀”即“仿佛”之意。诗人说,他的红叶山庄虽地处山东博山,风景之优美则仿佛如绍兴的若耶一样。古人说:“吴长洲兮越若耶,芙蓉城兮菡萏花”,可知若耶多水。诗人既把他红叶山楼的风景比之若耶,可见这里的特色也是富于山光水色。诗的第一句“乱峰重迭水横斜”,写的便是山峰倒映水中的形象。“乱峰”映在水中,故呈“重迭”之象,乃有横斜之姿。这句用一个“水”字,把山峰种种姿态尽收入绿水清溪之中,诗一上来先对“村舍”风光作了一个极为优美的总体描绘,给读者深刻的“第一印象”。倘若把这一句理解为峰峦重迭、水流横斜,固无不可。但空中山峰,远不如水中峰影之美;且前说把山水融合为一,后解把山水分裂为二。结合下一句“村舍依稀在若耶”看,前说似更近诗人原意。正如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所说:“虽作者未必无此意,而作者亦未必有此意”,我们又何妨如谭献所说的那样:“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如此赏诗,才算不沾不滞。
不管对第一句如何理解,这首诗的诗眼在末句“闲澹”二字上,这大概不会有异议。“闲澹”是有条件的。第一,要有物质生活保障;第二,要心态安详。诗人能在风景如此优美的地方建造“红叶山楼”,这“村舍”定然不是真正的农民房舍。他临到接近晚年才能分清豆子和麦子(垂老渐能分菽麦),可知他绝非靠耕作为生的农民。正因为有这样的生活保障,才能感受到“全家合得住烟霞”的乐趣。假如终日苦于饔飧(yōngsūn,早饭和晚饭)无继,是虽住此山而无法领略“烟霞”之乐,也就没有心情去赏玩雨中山姿,静对晴夜明月的。其次说到诗人的心情。对此,诗的第三联作了象征性的暗示。“催风笋作低头竹,倾日葵开卫足花”两句,最堪玩味。从字面看,这两句写的无非是初夏村舍周围的景象。暖风吹拂,竹笋一天天长大,变成了嫩竹子。嫩竹子笋箨尚未完全脱落,顶部枝叶也没有完全散开,因此迎风作低头之状。向日葵的花开了,那花很大,似乎俯视根部,自护其足。据《左传·武王十七年》记:齐大夫鲍庄子,为人所谗,被齐君处以刖足(断足)之刑。孔子说:“鲍庄子之知(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诗中“卫足花”用了这个典故。笋变成竹子,向日葵开花,诗人何独着眼于竹之“低头”,葵之“卫足”?这自然象征了诗人一种心态。他自从二十八岁削职还乡,心中纵有许多牢骚,在康熙文网极密的时代,是不敢贸然发泄,自蹈死地的。异族的残酷统治,迫使这个正直的诗人,愈老愈懂得避祸全身。他从忤世、傲世转而变成避世。他在诗中欣赏那“低头竹”“卫足花”,正是自己“低头”“卫足”以求自全的曲折体现。由于能“低头”“卫足”,才换得心态安详,才能享受那一分闲澹悠然之乐。
说“闲澹”是一种乐,而且是难以得到的至乐,是因为正直的知识分子类多忧国忧民;忧患心深,自然不能闲澹。赵执信写了那么多现实主义的新乐府式的古风,可知他的忧国忧民之心原是非常强烈的。临老,这份心情渐为风雨所消磨,才换得“莫辞闲澹送生涯”的生活态度的转变,才追求一种淡怀逸致的美感。这是付出了巨大牺牲之后的体认。作“低头竹”“卫足花”,对一个志士来说,原是无可奈何,因此用“莫辞”一字,曲曲折折地表现出他的选择是被动的,是辞谢不了的。
这样说来,这一首写“村舍”风光的诗,竟然是一首言志的诗。微言大义,藉景物描写,曲折见意,这是此诗一大特色。
其次,这首诗里写了村舍风光、山容水态、菽麦烟霞、暖风催发的竹子、卫足低头的葵花,而以雨中山姿、晴夜朗月作为最高境界。雨中的山,烟雾迷蒙,晴夜的月,清幽悄悄,两者都呈现淡远朦胧,“遇之非深,即之愈稀”(《诗品·冲淡》)的意境。但这种淡远之境,不是冷寂而是充满了生机的。暖风催长了竹笋,向日葵开了花,可知诗人欣赏“闲澹”,其实未泯生机。这一点,在赵执信许多田园诗中,是一脉相承的。
(赖汉屏)
文章标题:《村舍》原文赏析-赵执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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