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楼吟
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鹦鹉洲者,闻小姬歌此词,问之,颇能道其事,还吴为余言之;兴怀昔游,且伤今之离索也。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
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
层楼高峙。
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
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
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
天涯情味。
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姜夔生平简介
姜夔(1155—1221?)字尧章,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先世出九真姜氏(九真唐时属岭南道爱州,在今越南境)。姜夔早岁孤贫。二十岁后,北游淮楚,南历潇湘。淳熙十三年(1186),结识萧德藻于长沙。泛湘江,登衡山,作《一萼红》、《霓裳中序第一》、《湘月》诸词。次年,姜夔随萧德藻同归湖州,卜居苕溪之上,与弁山之白石洞天为邻,后永嘉潘柽就为他取字曰白石道人。杨万里称他“于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龟蒙)”,范成大称其“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绍熙元年(1190),姜夔再客合肥,此年冬,姜夔戴雪诣石湖,授范成大以咏梅之《暗香》、《疏影》新声两阕,成大喜以歌妓小红为赠。绍熙四年(1193)起,姜夔出入贵胄张鉴(中兴名将张浚之后)之门,依之十年。庆元二年(1196)后迁移杭州。
曾上书论雅乐,进《大乐议》一卷,《琴瑟考古图》一卷,因与太常议不合而罢。庆元五年(1199),复上《圣宋铙歌鼓吹》十四首,诏免解,与试礼部;不第,遂以布衣终身。嘉泰三、四年间(1203—1204),以《汉宫春》、《永遇乐》诸词与辛弃疾蓬莱阁、北固亭之作唱酬。二人虽词风不同,辛弃疾亦“深服其长短句”,堪谓并世知音。姜夔六十以后,旅食金陵、扬州等地,晚境益牢落困苦。卒年约在嘉定十三四年之际。卒后由吴潜等助殡,葬于杭州钱塘门外之西马塍。姜夔一生困踬场屋,然襟期洒落,气貌若不胜衣。
家无立锥,而富于翰墨图书之藏。精赏鉴,工书法,品评法帖有“书家申韩”之称。著有《白石诗集》一卷,《诗说》一卷,《白石道人歌曲》六卷,别集一卷,《续书谱》一卷,《绛帖平》二十卷等十三种。姜夔为南宋开宗立派的词家巨擘之一,与周邦彦并称“周姜”。且精于乐律,能自制曲。自谓作词“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与拘谱盲填者不同。集中有十七首词,自注工尺旁谱,是流传至今惟一完整的宋代词乐文献。张炎《词源》推尊姜夔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后世即以“清空”与“骚雅”标举白石词风。
南宋后期词人大多“远祧清真,近师白石”,就是仰承与追随这种词风。清初的浙西词派则专奉姜夔为不祧之宗,从而形成“家白石而户玉田”的盛况,一直延续至乾隆中叶。
姜夔《翠楼吟·月冷龙沙》词作赏析
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秋,其时姜夔正住在汉阳府汉川县的姐姐家。入冬以后,武昌黄鹤山上建起了一座安远楼。作者为参加落成典礼,曾携友人刘去非前往一游,并自度此曲记述了这件事。十年过后,朋友在汉阳江边听到歌女咏唱此曲,昔日情景,如在目前,于是便道出了该词的本事。姜夔得知这一消息,深受感动,于是,便为此曲补写了词序。
此词为新楼落成而作,前五句就“安远”字面着想,虚构了一番境界,也客观地显示了筑楼的时代背景。“龙沙”语出《后汉书。班超传赞》:“坦步葱岭,咫尺龙沙”,后世用来泛指塞外,这里则指金邦。“虎落”为护城笆篱。宋朝南渡时,武昌是抵抗金人的战略要地,和议达成,形势安定下来,遂出现了“月冷龙沙,尘清虎落”的和平局面,这便是“安远”的意指了。汉制禁民聚饮,有庆典时则例外,称为“赐酺”。“今年汉酺初赐”是借古典以言近事。据《宋史军共一百六十万缗,军中载歌载舞,一片欢乐景象。故接云:“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胡部本是唐代西凉地方乐曲。》新唐书。礼乐志《:“开元二十四年,升胡部于堂上。……后又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由此边地胡曲进入殿堂。又据》新唐书琵琶、笙、横笛、短笛、拍板,皆八;大小箜篥,皆四。工七十二人,分四列,属舞筵之隅,以导歌咏。“它在盛唐时本是”新声“,今又”新翻“之,用此盛大乐队以为帅府中歌舞伴奏,颇具气象。以边地之曲归为我用,亦寓”安远“之意。
以下正面写楼的景观。先写楼的整体形势,然后作细部刻画,从局部反映建筑的壮丽:红漆栏干曲折环绕,琉璃檐牙向外伸张。“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二句,铸词极工,状物准确生动,特别是“萦红飞翠”的造语,能使人产生形色相乱、目迷心醉的感觉。紧接“人姝丽”三句,又照应前文“歌吹”,写楼中宴会的盛况“粉香吹下,夜寒风细。”夜寒点出冬令,风细则粉香可传,歌吹可闻。全是一派温馨承平的气象。“此地”便是黄鹤山,其西北矶头为著名的黄鹤楼所在,传说仙人子安曾乘鹤路过。所以过片就说:这样的形胜之地,应有妙笔生花的“词仙”乘白云黄鹤来题词庆贺,人仙同乐。仙人乘鹤是本地故事,而“词仙”之说则是就楼成盛典而加以创用。“拥”字较“乘”为虚,“君”乃泛指,都能见出作者运思用笔的灵活自如。说“宜有”并非真有,不免有些遗憾。
其实通观词的下片,多化用崔颢《黄鹤楼》诗意,进而写登楼有感。大抵词人感情很复杂,“安远楼”的落成并不能引起一种生逢盛世之欢,反而使他产生了空虚与寂寞的感受。“玉梯凝望久”,他在想什么?“叹芳草萋萋千里”翻用崔诗“芳草萋萋鹦鹉洲”。“天涯情味”,正是崔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况味。这是客愁。“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靠流连杯酒与光景销磨志气,排遣闲愁。这是岁月虚掷之恨。这和“安远”有什么关系呢?关系似乎若有若无。或许“安远”的字面能使人产生返还家乡、施展抱负等等想法,而实际情况却相去很远吧。于是词人干脆来个不了了之,以景结情:“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仍归到和平的景象,那一片雨后晴朗的暮色,似乎暗寓着一个好的希望。但应指出,这三句乃从王勃《滕王阁诗》“朱帘暮卷西山雨”化出,仍然流露出一种冷清索寞之感。
总之,这首词虽为庆贺安远楼落成而作,力图在“安远”二字上做出一篇喜庆的“文章”;但自觉不自觉地打入作者身世飘零之感,流露出表面承平而实趋衰飒的时代气氛。这就使词的意味显得特别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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