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题解】
《山海经》:古代典籍中最早提及此书者为《史记》:“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大宛列传赞》)《汉书·艺文志》于“数术略·形法家”之首列《山海经》十三篇。《汉志》采自《七略》,其中数术诸书乃成帝时太史令尹咸校定者。汉哀帝建平元年,刘秀(即刘歆)又校上《山海经》十八篇。晋郭璞就刘秀校本整理注释,并著《山海经图赞》二卷,即今传《山海经》之祖本。《山海经》今传本共十八卷,三十九篇。
此诗乃读《山海经》及其图而作。渊明所见图,当即郭璞所见并为之作赞者也。第一首写耕种之馀,饮酒读书之乐;以下十二首就《山海经》内容,参以《穆天子传》,撮其要以咏之,间或流露其情怀。
【注释】
[1]扶疏:李善注:“《上林赋》曰:‘垂条扶疏。’”《文选》司马相如《上林赋》李善注:“《说文》曰:‘扶疏,四布也。《吕氏春秋(·辨士)》:‘树肥无使扶疏。’”
[2]时:时常,经常。
[3]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意谓居在僻巷,少有故人来往也。李善注:“《汉书(·陈平传)》:‘张负随陈平至其家,乃负郭穷巷,以席为门,门外多长者车辙。’《韩诗外传》:‘楚狂接舆妻曰:“门外车辙何其深。”’”颇:王叔岷《笺证稿》曰:“颇犹每也。《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汉独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凡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颇食邑其中。’《汉书·田千秋传》:‘至今馀巫,颇脱不止。’(脱犹或也)两颇字亦并与每同义。”逯钦立注曰:“深辙,大车的辙;古人常以门外多深辙,表示贵人来访的多。……诗言隔深辙,是说无故人车到穷巷。”回:转回,掉转。这句是说连故人的车子也掉头他去,把故人不来故意说成是由于“穷巷隔深辙”。
[4]欢然酌春酒:古《笺》:“春馀夏始,春酒未罄,故云尔。”
[5]泛览周王传:李善注:“周王传,《穆天子传》也。”西晋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中有《穆天子传》。晋郭璞有注。《春秋正义》引王隐《晋书·束皙传》曰:“《周王游行记》五卷,说周穆王游行天下之事,今谓之《穆天子传》。”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亦曰:“郭璞注本谓之《周王游行记》。”
[6]流观山海图:朱熹曰:《山海经》“疑本依图画而述之”(王应麟《王会补传》引)。此后,胡应麟、杨慎、毕沅皆认为《山海经》乃《山海图》之文字说明。霈案:此说不为无据,书中有少数文字确实类似图画之文字说明,如“叔均方耕”之类。书中可能有一部分内容系根据上古流传之图画记录成文,但不可以偏概全,说整部书都是图画之文字说明。今所见山海经图,皆《山海经》成书后绘制之插图。《史记·大宛列传》:“汉使穷河源,河源出自窴,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崑仑云。”武帝所案古图书,据篇末赞语,是《禹本纪》与《山海经》。如果所谓图书既有文又有图,则武帝时已有一部《山海经图》,其时代在《山海经》成书之后。郭璞注有“画似仙人”、“画似猕猴”、“在畏兽画中”等语,可见郭曾见图画,可惜郭璞所见之图已佚,不可考其绘自何时。渊明此诗所谓“山海图”,亦不可详考其究竟矣。至于杨慎、毕沅所谓《山海经》出自禹鼎图,更不可信。
[7]俯仰终宇宙:意谓短时间内即可神游遍及宇宙。李善注:“《庄子(·在宥)》:‘老聃曰:“其疾也俯仰之间,再抚四海之外。”’”
【评析】
此乃陶诗中上乘之作。“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物我情融,最见渊明特有之意境。“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自然淡雅,最是渊明口吻。“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十字写尽读书之乐。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二
玉堂凌霞秀,王母怡妙颜。天地共俱生,不知几何年。灵化无穷已,馆宇非一山。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
【注释】
[1]玉堂凌霞秀,王母怡妙颜:意谓西王母居于玉堂之上,高凌云霞,其容颜怡然而美也。《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之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古《笺》引《庄子·大宗师》释文引《汉武内传》:“西王母与上元夫人降帝,美容貌,神仙人也。”
[2]天地共俱生,不知几何年:意谓西王母长生不老。《庄子·大宗师》:“夫道,……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
[3]灵化无穷已,馆宇非一山:意谓西王母变化无穷,其馆宇亦不在一处也。《山海经·大荒西经》:“崑仑之丘,……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郭璞注:“《河图玉版》亦曰:‘西王母居崑仑之山。’《西山经》曰:‘西王母居玉山。’《穆天子传》曰:‘乃纪名迹于弇山之石,曰西王母之山’也。然则西王母虽以崑仑之宫,亦自有离宫别窟,游息之处,不专住一山也。”灵:言其变化之奇异也。
[4]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意谓西王母酒酣之后所为歌谣,非世俗之言也。《穆天子传》:“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雪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郭璞《山海经图赞·西王母》:“韵外之事,难以具言。”
【评析】
此诗专咏西王母,“宁效俗中言”,特拈出一“俗”字,渊明平生最厌俗也。其五言《答庞参军》曰“谈谐无俗调”,或可对照。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三
迢递槐江岭,是谓玄圃丘。西南望崑墟,光气难与俦。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恨不及周穆,托乘一来游。
【注释】
[1]迢递槐江岭,是谓玄圃丘:意谓高耸之槐江岭乃帝所居之玄圃也。《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丘时之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泑水。其中多蠃母,其上多青雄黄,多藏琅玕、黄金、玉。其阳多丹粟,其阴多采黄金银。实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郭璞注:平圃“即玄圃也”。迢递:高貌。左思《魏都赋》:“神钲迢递于高峦,灵响时惊于四表。”
[2]西南望崑墟,光气难与俦:意谓自槐江山西南望见崑仑山,其光气难与相比也。《山海经·西山经》:“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西山经》:“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墟:大丘。《说文·丘部》:“虚,大丘也,崑仑丘,谓之崑仑虚。”
[3]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山海经·西山经》:“爰有滛(瑶)水,其清洛洛。”亭亭:高貌,明玕在山上,故言。落落:《山海经》作“洛洛”,郭璞注:“水留下之貌也。”王叔岷《笺证稿》:“落、洛古通,《左·闵元年传》:‘公及齐侯盟于落姑。’《公羊》、《穀梁》落并作洛,即其比。”
[4]恨不及周穆,托乘一来游:意谓恨不能追上周穆王,附其车驾一游槐江、崑仑也。及:《说文》:“逮也。”《论语·季氏》:“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穆天子传》:“乃为铭迹于玄圃之上。”
【评析】
渊明偶读《山海经》遂发为奇想,愿一游仙界耳。黄文焕《陶诗析义》曰:“怆然于易代之后,有不堪措足之悲焉。”恐不免穿凿矣。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四
丹木生何许?迺在密山阳。黄花复朱实,食之寿命长。白玉凝素液,瑾瑜发奇光。岂伊君子宝?见重我轩黄。
【注释】
[1]丹木生何许?迺在密山阳:《山海经·西山经》:“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峚山,其上多丹木,员叶而赤茎,黄华而赤实,其味如饴,食之不饥。”郭璞注:“峚音密。”迺:通“乃”。
[2]白玉凝素液,瑾瑜发奇光:《山海经·西山经》:“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峚山,……丹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岁,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浊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
[3]岂伊君子宝?见重我轩黄:意谓岂惟君子重之,亦见重于黄帝也。伊:语气词,相当于“惟”。王叔岷《笺证稿》引《文选》张平子《西京赋》“岂伊不虔”,薛综注:“伊,惟也。”
【评析】
就《山海经·西山经》所载峚山而成此诗,亦有略加点染之处,如“食之寿命长”。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五
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我欲因此鸟,具向王母言: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
【注释】
[1]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海内北经》蛇巫之山:“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墟北。”奇:极、甚、特别,见杨树达《词诠》卷四。《世说新语·品藻》:“刘尹亦奇自知,然不言胜长史。”可怜:可爱。
[2]因:依靠,凭藉。
[3]具:通“俱”。
[4]须:要求,寻求。
[5]长年:长寿。渊明《读史述》七十二弟子章:“赐独长年。”
【评析】
末言“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可参照《形影神》诗中“形”与“影”之对话。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六
逍遥芜皋上,杳然望扶木。洪柯百万寻,森散覆旸谷。灵人侍丹池,朝朝为日浴。神景一登天,何幽不见烛?
【注释】
[1]逍遥芜皋上,杳然望扶木:意谓游于无皋山上,可远望扶木。《山海经·东山经》:“又南水行五百里,流沙三百里,至于无皋之山,南望幼海,东望榑木,无草木,多风。”。芜:陶澍注:“芜,当作无。”王叔岷《笺证稿》曰:“芜谐无声,与无古盖通用。”扶木:扶桑。神话中树名。《淮南子·地形训》:“扶木在阳州,日之所曊。”高诱注:“扶木,扶桑也,在汤谷之南。”逍遥:屈原《离骚》:“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王逸注:“逍遥、相羊,皆游也。”
[2]洪柯百万寻,森散覆旸谷:形容扶木枝条之长,密布而覆盖旸谷。《山海经·大荒东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摇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旸谷:即汤谷。
[3]灵人侍丹池,朝朝为日浴:意谓神人侍于丹池,每天早晨为太阳沐浴。《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大荒南经》:“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古《笺》:“甘渊,疑丹渊之讹。甘字到(倒)看即是丹字,因而致讹也。阮籍《咏怀诗》其二十三:‘沐浴丹渊中,炤耀日月光。’”
[4]神景一登天,何幽不见烛:意谓太阳登天之后,其光普照。神景:犹灵景,指日光。左思《咏史》其五:“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幽:幽暗之处。烛:照。
【评析】
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日者,君象也。天子当阳,群阴自息,亦由时有忠臣硕辅浴日之功耳。此诗殆借日以思盛世之君臣,而怨晋室之遂亡于宋也,岂非以君弱臣强而然耶?”此说颇穿凿,渊明仅就《山海经》之记述敷衍成诗,并无寓意也。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七
粲粲三珠树,寄生赤水阴。亭亭凌风桂,八干共成林。灵凤抚云舞,神鸾调玉音。虽非世上宝,爰得王母心。
【注释】
[1]粲粲三珠树,寄生赤水阴:意谓鲜盛之三珠树,寄生于赤水之南也。《山海经·海外南经》:“三珠树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御览》九五四引叶下有实字)皆为珠。”粲粲:文采鲜美貌。《诗·小雅·大东》:“西人之子,粲粲衣服。”毛传:“粲粲,鲜胜貌。”
[2]亭亭凌风桂,八干共成林:意谓桂树高耸凌风,八株即成林矣。《山海经·海内南经》:“桂林八树,在番隅东。”郭璞注:“八树而成林,言其大也。”
[3]灵凤抚云舞,神鸾调玉音:意谓神凤拍云而舞,神鸾奏出玉石般悦耳之音。《山海经·海外西经》:“此诸夭之野,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关于鸾凤,又见《大荒南经》、《大荒西经》、《海内经》。抚:拍,轻击。《仪礼·乡射礼》:“左右抚矢而乘之。”郑玄注:“抚,拊之也。”贾公彦疏:“言抚者,抚拍之义。”
[4]爰:乃。
【评析】
三珠树、桂林八干树、灵凤、神鸾,皆非一地之物也,渊明合而咏之。结尾言得王母之心,出自想象,加以点染。“虽非世上宝,爰得王母心”,意谓世人虽不以为宝,而王母珍惜也。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八
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赤泉给我饮,员丘足我粮。方与三辰游,寿考岂渠央。
【注释】
[1]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意谓自古以来人皆有死,谁能长得福祐以不死耶?灵:祐,福。《汉书·董仲舒传》:“受天之祐,享鬼神之灵。”王叔岷《笺证稿》引《论语·颜渊》:“自古皆有死。”缪袭《挽歌诗》:“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
[2]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意谓不死又不老,虽过万年犹无变化也。
[3]赤泉给我饮,员丘足我粮:《山海经·海外南经》交胫国:“不死民在其东,其为人黑色,寿,不死。”郭璞注:“有员丘山,上有不死树,食之乃寿。亦有赤泉,饮之不老。”
[4]方与三辰游,寿考岂渠央:意谓且与日月星辰同游,寿命岂能速尽也。古《笺》:“《庄子(·天下)》:‘上与造物者游。’岂渠央,犹岂遽央也。”丁《笺注》:“三辰,日月星也。”王叔岷《笺证稿》引《庄子·大宗师》:“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
【评析】
诗言人皆有死,然能得赤泉之水、员丘之粮,与三辰同游,则可长生矣。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九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馀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
【注释】
[1]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诞:放,放纵,放纵其宏志而不加约束也。
[2]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意谓夸父与日俱至虞渊之下,似无胜负也。《山海经·大荒北经》:“夸父不量力,欲逐日景,逮之于禺谷。”郭璞注:“禺渊,日所入也。今作虞。”
[3]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意谓夸父之神力既甚妙,倾河之水饮之亦不足也。《山海经·大荒北经》:“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
[4]馀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意谓夸父渴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则邓林是其馀迹之所寄托,其功亦在死后也。邓林:郝懿行《山海经义疏》:“《列子·汤问篇》云:‘邓林弥广数千里。’今案其地盖在北海外。”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十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夭无千岁,猛志故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
【注释】
[1]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山海经·北山经》:“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2]形夭无千岁,猛志固常在:意谓形夭虽亡,其猛志常在也。《山海经·海外西经》:“形夭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形夭又作刑天。
[3]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以上四句系叙述《山海经》中故事,此下四句乃渊明之议论。此二句先一般而论,意谓生时既无虑,死后亦不悔也,生死如一,何必挂怀。王叔岷《笺证稿》引贾谊《鵩鸟赋》:“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最确。或以为此二句乃就精卫、形夭而言,然精卫填海、形夭操干戚以舞,并非无悔者也。
[4]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此二句仍是议论,意谓精卫、形夭徒然存有往昔之心,而良机难待。在昔心:犹上言“猛志”。
【评析】
孙人龙《陶公诗评注初学读本》曰:“显悲易代,心事毕露。”翁同龢曰:“以精卫、刑天自喻。”(姚培谦编《陶谢诗集》眉批)鲁迅则称之为“金刚怒目式”(《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然细读全诗,旨在悲悯精卫、形天之无成且徒劳也。非悲易代,亦非以精卫、刑天自喻也。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十一
巨猾肆威暴,钦駓违帝旨。窫窳强能变,祖江遂独死。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长枯固已剧,鵕鹗岂足恃?
【注释】
[1]巨猾肆威暴:《山海经·海内西经》:“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
[2]钦駓违帝旨:《山海经·西山经》:“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钟山,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是与钦駓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钟山之东曰崖。钦駓化为大鹗,其状如雕而黑文白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见则有大兵。鼓亦化为鵕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见则其邑大旱。”郭璞注:“葆,或作祖。”
[3]窫窳(yàyǔ)强能变:《山海经·北山经》:“又北二百里,曰少咸之山,无草木,多青碧。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婴儿,是食人。”《海内南经》:“窳龙首,居弱水中。”郭璞注:“窳,本蛇身人面,为贰负臣所杀,复化而成此物也。”
[4]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意谓有上天鉴视善恶,其鉴明明,为恶不可行也。《诗·大雅·大明》:“天监在下。”郑笺:“天监视善恶于下。”
[5]长枯固已剧,鵕岂足恃:意谓臣危长久被桎梏,此刑固已甚矣;至于钦駓死后化为大鹗,又何足恃负哉!枯:古《笺》释为“桎梏”。丁《笺注》径改为“楛”,曰形近而误。又曰:“言被杀者,虽有能变不能变之殊,而臣危为恶,长楛于山,固已甚矣。即化为鵕鹗,岂能逃于戮乎?”
【评析】
陶澍注曰:“此篇为宋武弑逆作也。陈祚明曰:‘不可如何,以笔诛之。今兹不然,以古征之。人事既非,以天临之。’”丁《笺注》曰:“盖心嫉晋宋之间之为大恶违帝旨者,而痛切言之如此。”
霈案:臣危杀窫窳、駓杀祖江,遭帝惩罚,事与刘裕弑逆不伦不类,不可强比。此篇乃言上天明鉴,为恶必有报也,不必有所喻指。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十二
鸱鴸见城邑,其国有放士。念彼怀王世,当时数来止。青丘有奇鸟,自言独见尔。本为迷者生,不以喻君子!
【注释】
[1]鸱鴸(chīzhū)见城邑,其国有放士:《山海经·南山经》:柜山“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痹,其名曰鴸,其鸣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郭璞注:“放,放逐。”
[2]念彼怀王世,当时数来止:意谓楚怀王之世,鸱鴸多次来止也。此不见于《山海经》,乃渊明由鸱鴸之见而多放士,联想屈原。
[3]青丘有奇鸟,自言独见尔:《山海经·南山经》:青丘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鸠,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王叔岷《笺证稿》曰:“独见者不惑,尔与耳同,‘自言独见尔’,谓此鸟自言不惑耳。所以为迷惑者生也。……阮籍《咏怀》:‘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
[4]本为迷者生,不以喻君子:陶澍曰:“诗意盖言屈原被放,由怀王之迷。青丘奇鸟,本为迷者而生,何但见鸱鴸,不见此鸟,遂终迷不悟乎?寄慨无穷。”
【评析】
读《山海经》忽联想及于屈原、怀王,同情屈原之被放,而惋惜怀王之迷也。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十三
岩岩显朝市,帝者慎用才。何以废共鲧?重华为之来。仲父献诚言,姜公乃见猜。临没告饥渴,当复何及哉!
【注释】
[1]岩岩显朝市,帝者慎用才:意谓帝者高居于京师,用才须慎也。古《笺》:“《大学》曰:‘《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郑注:‘岩岩,喻师尹之高严。’《华阳国志》:‘董扶曰:“京师,天下之市朝。”’”
[2]何以废共鲧,重华为之来:意谓帝舜何以流放共工而杀鲧耶?共:共工。《山海经·海外北经》:“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为众帝之台,在昆仑之北。”鲧:《山海经·海内经》:“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尚书·舜典》:“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史记·五帝本纪》:“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殛鲧于羽山。”正义:“《尚书》及《大戴礼记》皆作幽州。”来:语末助词。
[3]仲父献诚言,姜公乃见猜。临没告饥渴,当复何及哉:意谓管仲向齐桓公献诚言,远易牙等四人,反被猜疑。桓公临死方知其言之长,但已无济于事矣。姜公:指齐桓公,姜姓。何注:“易桓为姜者,避长沙公(陶侃)谥之嫌耳。”
【评析】
黄文焕《陶诗析义》曰:“首章专言读书之快,曰‘不乐复何如’。至十二章而《山海经》内所寄怀者,递举无馀矣,却于经外别作论史之感。自了一身则易乐,念及朝廷则易悲。以乐起,以悲结,有意于布置。题只是《读山海经》,结乃旁及论史,有意于隐藏。因读经,生肆恶放士之叹,故亟承十一、十二之后,言及举士黜恶,有意于穿插。‘当复何及哉’一语,大声哀号,哭世泪之无穷。”陶澍注曰:“晋自王敦、桓温,以至刘裕,共、鲧相寻,不闻黜退。魁柄既失,篡弑遂成。此先生所为托言荒渺,姑寄物外之心,而终推本祸原,以致其隐痛也。”
霈案:此篇亦由《山海经》引起,非专论史也。盖由《山海经》所记废共工与鲧之事,联想而及齐桓公不听管仲之言,既废易牙等人又复之。感慨帝者倘不慎用才,必遭祸患。
相关阅读
文章标题: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原文翻译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