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刘柴桑
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良辰入奇怀,挈杖还西庐。荒涂无归人,时时见废墟。茅茨已就治,新畴复旧畬。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栖栖世中事,岁月共相疏。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
【题解】
“刘柴桑”,柴桑令刘遗民也。《广弘明集》卷二七慧远《与隐士刘遗民等书》注:“彭城刘遗民以晋太元中除宜昌、柴桑二县令。值庐山灵邃,足以往而不反,遇沙门释慧远可以服膺。丁母忧,去职入山,遂有终焉之志。于西林涧北别立禅坊,养志闲处,安贫不营货利。是时闲退之士轻举而集者若宗炳、张野、周续之、雷次宗之徒咸在会焉。遗民与群贤游处,研精玄理,以此永日。……在山一十五年,自知亡日,与众别已,都无疾苦。至期西面端坐,敛手气绝,年五十有七。”萧统《陶渊明传》:“时周续之入庐山,事释慧远;彭城刘遗民,亦遁迹匡山;渊明又不应征命,谓之‘寻阳三隐’。”
【注释】
[1]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意谓久已被招隐入山泽,因何事而踌躇不往乎?曰“久见招”者,此前(义熙二年)已招渊明入山,渊明未肯,作《酬刘柴桑》。刘复招之,故此诗曰“久见招”也。李注:“时遗民约靖节隐山结白莲社,靖节雅不欲预其社列,但时复往还于庐阜间。”《莲社高贤传》:“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焉。忽攒眉而去。”
[2]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意谓只为亲旧之故,而未忍言离群索居也。直:但,仅只。《世说新语·赏誉》:“简文道王怀祖:‘才既不长,于荣利又不淡,直以真率少许,便足对人多多许。’”索居:《礼记·檀弓上》:“子夏曰:‘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郑注:“索,犹散也。”亲旧:亲戚故旧。《三国志·魏书·王朗传》:“收恤亲旧。”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
[3]良辰入奇怀,挈杖还西庐:良辰入怀,言物境与人心之合一。襟怀本无所谓奇与不奇,逢良辰而精神倍爽,不同往常,渊明用“奇怀”二字言之。挈:提起。挈杖:提杖而行。良辰入怀,故无须拄杖也。西庐:西田中之庐舍。据《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旱稻》:“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知渊明于西田中有庐舍。渊明有几处田庄,此其一也。
[4]荒涂无归人,时时见废墟:写归西庐途中所见。废墟:已荒芜破败之村庄。渊明《归园田居》其四:“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盖当时废墟颇多见也。
[5]茅茨已就治,新畴复旧畬(yú):意谓茅屋、新田与旧田均已整治就绪。茅茨:茅草盖顶之房屋。新畴:新田。畬:开垦过三年之旧田。《尔雅·释地》:“田,一岁曰菑,二岁曰新田,三岁曰畬。”郝懿行义疏:“畬者,田和柔也。孙炎曰:‘新田,新成柔田也。……畬,和也,田舒缓也。盖治田三岁,则陈根悉拔,土脉膏肥。’”郝懿行又引孙炎曰:“菑,始灾杀其草木也。”
[6]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qú):意谓当东风转冷时,聊以酒解饥劳也。谷风:《尔雅·释天》:“东风谓之谷风。”凄:寒凉。薄:《楚辞·九辩》:“惨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张铣注云:“薄,迫也,有似迫寒之伤人。”古《笺》:“谷风宜和,而反寒,故曰‘转凄薄’。”劬:劳也。
[7]栖栖世中事,岁月共相疏:意谓世间之事栖栖不定,随岁月之流逝,世事与我互相疏远益甚矣。栖栖:忙碌不安貌。《论语·宪问》:“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渊明《饮酒》其四:“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疏:远。陶澍注引何焯曰:“我弃世,世亦弃我也。”
[8]耕织称(chèn)其用,过此奚所须:意谓只求衣食满足所用,过多非所须求也。称:相当、符合。须:要求、须求。《广韵》:“须,意所欲也。”
[9]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yì)如:意谓人死之后,身名没灭消失,不复为人所知,衣食之需更勿多求也。去去:曹植《杂诗》:“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渊明《饮酒》其十二:“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百年:指一生。《列子·杨朱》:“百年,寿之大齐。”人寿罕过百岁,故以百年为死之婉称。翳:灭也。陆机《愍怀太子诔序》:“伤我惠后,寂焉翳灭。”又,陆机《吊魏武帝文》:“苟形声之翳没,虽音景其必藏。”翳如:犹言“翳然”,没灭消失貌。
【评析1】
渊明本已隐居家中,遗民复招以何事耶?盖刘遗民于元兴元年(402)入庐山,并与慧远等一百二十三人共立誓愿,则是已皈依佛门矣。遗民当是招渊明入庐山,离家人而“索居”,渊明不肯,故《酬刘柴桑》及此诗颇言隐居及与亲旧家人团聚之乐。渊明之隐居乃离开仕途与世俗,退隐田园从事躬耕,而未脱离人间,仍与亲友、邻居相往还,此所谓“结庐在人境”也。此诗所谓:“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酬刘柴桑》所谓:“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均表明其不虑来生之意,非如刘遗民之离群索居、期往生极乐世界也。
张荫嘉《古诗赏析》曰:“此诗别刘归家和刘之作,只起处略带及刘,下皆述己怀抱。”渊明既不求显达,亦不预佛门,结庐人境,躬耕守拙,亲旧不遗。此诗可见其怀抱。
【评析2】
刘柴桑即刘程之,当时与陶渊明、周续之被合称为“寻阳三逸”。刘程之不但人品、志趣与陶相同,生活经历也有相似之处,刘曾作柴桑令,后辞归故园,陶渊明曾作彭泽令,后隐于乡间。这是一首和诗,赞美了刘回归自然,耕织自足的生活态度,也流露了陶潜自己安于隐遁,不慕名利的情趣。
诗可分为三层。
“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此为第一层,以问答的句式代刘程之剖白心迹,追述往日企盼山泽而徘徊官场的苦衷。“见招”即招我,此为拟人法,移情法,不写友人之神往,而说是山林泽国在召唤,物我无间,往来绸缪,心存亲切之见。“久”字突出时间之长。但既然早已心慕自然,为什么又一直踌躇回顾、未能遽然挂印而去呢?人生于社会中,总有些义务、人情需要照顾。“直”,但,只。“索居”,离群独居。原来是迫于生计、碍于亲旧,故未能及早隐遁山林。这个解释通达自然,饱含人情,显出诗人体切之深。
从“良辰入奇怀”以下十句为第二层。人生于社会中自然要顾及义务责任,但人生于天地间,还有自己的心灵与个性。当心灵受不了过重的负载时就会挣开束缚、摆脱樊笼,归于自然。“良辰入奇怀”仍为拟人写法,“入”字尤为高妙,不写归隐者企盼良辰之状,而说良辰扑入人之怀抱,犹如“悠然见南山”之“见”字,一个字就道出了景与目谋,心与景会,天外飞来,悠然神会之状,如印印泥,丝丝入扣。如此直捷的感悟,定当触发深藏的宿愿,想来刘程之即此“归去来兮”。“荒途无归人,时时见废墟”两句写归途所见,点出了时代之黑暗、民生之凋敝,田园之荒芜,也正是这种“乾坤含疮痍”的痛苦现实加快了隐者远离官场的步伐。“茅茨己就治,新畴复应畬。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这六句正面赞颂刘程之清苦而不失自我的劳动生活、乡隐乐趣,其中也融铸了陶潜自己的隐居经验和生活感受。茅屋修好了,夏日纳凉于北窗下,当得羲皇上人。新开垦的田地需要整治了,把希望与汗水一道洒下,劳动所得,虽苦犹甘。初春的风尚有些寒意,也撩拨起一丝早已沉于心底的失望和凄清,但回家喝上三两杯家酿春酒,松松筋骨解解乏,似醉非醉中望着朦胧的山雾,心中又涌上了莫名的欢喜。没有男孩,想来你是有些寂寞,但是,老朋友,你听我说,世间没有毫无缺憾的生活,况且女儿辈虽体质柔弱,常依膝下,善解人意,也别有一种天伦之乐。这一段文字以己度人,摹写刘程之归隐生活,质朴自然,措语简淡,淡至看不见诗,犹如老朋友对床夜语,这真是陶潜的好诗。因为冲淡的语言内包含着真挚的感情,没有虚饰,没有造作,使人感到“语淡而味终不薄”。
“栖栖世中事,岁月共相疏。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最后一层即事议论,感慨世情,更多地表达了诗人自己的见解,既是安慰友人,也是自我排解。人生在世犹如白驹过隙,况且这又是一个栖栖不安的社会,能保全生命、自耕自织以求暖衣足食也就够了,超过了人本体之要求就是非份之想了。“功名富贵若常在,汉水也应西北流。”百年之后,同归于灭,身尚不在,利禄名望又有什么长久价值呢?这种人生苦短的思想自然有消极的成份,但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浮云富贵,敝屣功名的观点又何尝不是一副清凉剂呢?对那些热衷于刀口上舔血的如蝇小人不也是一篇极好的醒世之文吗?
这首和诗以己度人,由人及己,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既可看作刘程之速写,也可看作陶潜自我写照。作者以清淡之心写清淡之人,摹清淡之品,修饰愈少而愈见其“真美”。
(史双元)
文章标题:陶渊明《和刘柴桑》原文翻译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