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闲居并序
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其华，寄怀于言。
世短意恒多，斯人乐久生。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馀声。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
【题解】
“九日”，九月九日重阳节。《太平御览》卷三二曹丕《九日与钟繇书》：“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闲居”，《礼记》有《孔子闲居》篇，郑注：“退燕避人曰闲居。”《文选》潘岳《闲居赋》李善注：“此盖取诸《礼》篇，不知世事闲静居坐之意也。”古时九月九日有饮菊花酒之习俗。《西京杂记》：“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太平御览》卷九九六引后汉崔寔《四民月令》：“九月九日，可采菊华。”
【注释】
[1]持醪靡由：意谓无酒可饮。醪：汁滓混合之酒。持醪：犹言把酒。靡：无。由：机缘。
[2]空服其华：意谓空持菊花而无菊酒可饮也。服：持。《国语·吴语》：“夜中，乃令服兵擐甲。”韦昭注：“服，执也。”
[3]世短意恒多，斯人乐久生：意谓人生短促，而愿望常多，则人皆乐于长生也。汤注引班固《幽通赋》：“道悠长而世短。”意：志，意向，愿望。斯：则，就。表示承接上文得出结论。《淮南子·本经训》：“人之性，心有忧丧则悲，悲则哀，哀斯愤，愤斯怒，怒斯动，动则手足不静。”
[4]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意谓重阳乃按时而至，自然而然，但世人皆喜爱其重阳之名，而以为节日也。《艺文类聚》卷四引魏文帝《九月九日与钟繇书》：“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此二句意同。陶注：“诗意盖言俗以重九取意长九，而爱其名。其实日月自依辰至，言其有常期也。语可破惑。”辰：时。《尔雅·释训》：“不辰，不时也。”“依辰”与“不辰”意相反。
[5]凄：寒凉。暄（xuān）风：暖风。
[6]气澈天象明：描写秋季大气澄澈、天空透明之景象。澈：澄清。天象：此指天空之景象。渊明《和郭主簿》：“露凝无游氛，天高风景澈。”《己酉岁九月九日》：“清气澄馀滓，杳然天界高。”
[7]酒能祛（qū）百虑：刘伶《酒德颂》言酒后“无思无虑，其乐陶陶”。祛：除去。
[8]菊为（wéi）制颓龄：意谓菊花能制止衰老，使人长寿。潘尼《秋菊赋》：“既延期以永寿，又蠲疾而弭痾。”为：则。《庄子·寓言》：“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王引之《经传释词》：“为，亦则也。”
[9]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意谓奈何隐居草庐之士，空视佳节之尽，而无酒可饮耶？如何：奈何。《诗·秦风·晨风》：“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时运：四时之运行，此指四时运行而至重阳。
[10]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古《笺》引《诗·小雅（·蓼莪）》：“瓶之罄矣，维罍之耻。”原意谓瓶之罄乃罍之耻也，比喻父母不得其所，乃子之过。渊明活用此典，意谓有愧于爵罍，长期不用而生尘，秋菊亦徒荣而无酒也。爵：古代酒器，三足。罍：古代酒器，形似壶。
[11]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意谓整敛衣襟，肃然独吟，超然遐想，引发深情。缅：沉思貌。《国语·楚语上》：“缅然引领南望。”起：引动，兴起。
[12]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意谓归隐田园固然多娱，淹留而不出仕岂无成就耶？栖迟：《诗·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毛传：“栖迟，游息也。”《汉书·叙传》：“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淹留：久留。《楚辞·九辩》：“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渊明反其意用之。汤注：“淹留无成，骚人语也。今反之，谓不得彼，则得于此矣。后‘栖迟讵为拙’亦同。”
【评析1】
序曰“寄怀于言”，则有深慨者也。由“世短意多”说起，归结为隐居不仕不得谓无成，其意盖在摒弃诸多世俗之欲，而肯定隐居之意义也。重阳无酒，可见其穷困，然穷而多娱，困而反觉有成。此不过一己之娱、一己之成耳。细细体味，似有解嘲之意。（元）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以下简称李注）：“《古诗》云：‘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而渊明以五字尽之，曰‘世短意常多’。东坡曰‘意长日月促’，则倒转陶句耳。”汤注：“‘空视时运倾’，亦指易代事。”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自‘尘爵’以下六句实有安于义命、养晦待时之意……意欲恢复王室，语却浑然，序所谓寄怀也。”汤、邱之说未免断章取义，求之过深矣。
【评析2】
长期隐居不出的躬耕生活对于诗人来说，不能实现少年时匡扶天下的大志，是“淹留遂无成”（《饮酒》之十六）；而能得以坚持独善其身的情操，又是“淹留岂无成”。这首约作于义熙十四年（418）重阳节的咏怀诗，即清楚地表达了后一种感受。
渊明爱菊，嗜酒，而古代每逢九月初九，民间盛行采菊饮酒的风俗，文人对此更是看重。但这年重九日，诗人却因家境贫寒，没有酒喝，于是只能空对着盛开的秋菊，浮想联翩。他想到了人生的短促，想到了重阳佳节饮菊花酒的好处，同时又想到了长期隐居的种种情趣。因此尽管节日无酒，空对黄花，他还是对于自己的人生选择无怨无悔。
《宋书》本传说渊明“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似可视作此诗的写作背景。而“空服九华”及“寒华徒自荣”，也自然能使人想起屈原被贬后的洁身自好和秋菊冒着严寒吐芳喷香的品性，这或许就是诗人“缅焉起深情”、固守节操的原因所在了。
【评析3】
据《宋书·陶潜传》载，陶渊明归隐后闲居家中，某年九月九日重阳节，宅边的菊花正开，然因家贫无酒，遂在菊花丛中坐了很久，正在惆怅感伤之际，忽然做江州刺史的王宏派人送来了酒，陶渊明也不推辞，开怀畅饮，饮则醉，醉则归，不拘礼仪，颓然自放，表现了他不受拘束，纯任自然的天性。这首诗根据其小序中所说的情形来看，与本诗中所叙之事略同，考王宏为江州刺史始于义熙十四年（418），时陶渊明已过五十五岁，可见此诗是他的晚年所作。
重阳节自古有饮菊花酒的习俗，据说如此可以延年益寿，《西京杂记》云：“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然而这一年的重九，在陶渊明的宅边，虽然有一丛丛颜色各异的菊花，然苦于无钱沽酒，只能空食菊花。古人视菊为一种高雅而有气节的花卉，因她开在众芳凋落的秋天，故屈原就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话，这里所说的“九华”也就是指菊花，诗人有菊无酒，遂产生出无限感慨。
“世短意常多”四句，以议论领起，解释了重九之名，并提出感叹人生的主题。意谓人生在世，不过如白驹过隙，正由于其为极短暂的一瞬，故人们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烦忧顾虑，也导致了人们企慕长寿永生的祈求。一年一度的重阳佳节按着时序的推移又来到了，人们之所以喜爱这个以“九”命名的节日，因为“九”与“久”谐音，所以对它的喜爱正体现了对长生的渴求。这里“举俗爱其名”与小序中的“爱重九之名”一致。“世短意常多”一句炼意极精，前人以为是古诗“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两句的浓缩，体现了陶渊明驾驭语言的本领（宋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二）。
“露凄暄风息”至“寒华徒自荣”十句写景抒情，感叹自己有菊无酒，空负良辰美景。露水凄清，暖风已止，秋高气爽，天象清明，飞去的燕子没有留下踪影，北来的大雁还有声声余响。据说酒能祛除心中的种种烦恼，菊花能令人制止衰老，而为何我这隐居的贫士只能让重阳佳节白白地过去！酒器中空空如也，积满灰尘，而秋菊却在篱边空自开放。这里描写了一幅天朗气清的深秋景象，与诗人自己贫寒潦倒的处境正成鲜明对照，自然景象的美好反衬出诗人心绪的寥落，大好的时光在白白消逝，盛开的菊花也徒自争艳，诗人于是感慨系之。
“敛襟独闲谣”即写诗人的感叹，他整敛衣襟，独自闲吟，而思绪辽远，感慨遥深。想自己游息于山林固然有不少欢乐，但留滞人世难道就为了一无所成？诗人在这里不仅感叹人生的短暂，而且对人生的价值重新作了审视，诗中关于“深情”的内容并没有加以明确说明，只是隐隐约约地点出了作者悲从中来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无酒可饮，而更大的悲痛隐藏在心中，这就是诗人对人生的思考与对自身价值的探求。故清代延君寿《老生常谈》中说：“《九日闲居》一首，上面平平叙下，至末幅‘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忽作一折笔以顿挫之，以下二句‘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以一意作两层收束，开后人无数法门。”就指出了此诗结尾的意蕴。全诗一气直下，其主旨似在表明人生短促而自己又不能及时行乐，空负秋光的悲叹，然忽又说“淹留岂无成”，更翻出一层意思，所以延氏说是“一意两层收束”。
因为此诗结语的含蓄，似有不尽之意在于言外，因而历来解此诗者就以为陶渊明在此中暗寓了他对晋宋易代的悲愤，借此表示了对前朝的留恋，并有志于恢复王室之事。“空视时运倾”一句中也显然系有感于时事的倾覆，“尘爵”二句则表达了愿安于时命，自保贞心的愿望，最后所谓的“淹留岂无成”，即暗指自己所以羁留人间是由于还抱着复国的希望，等待一展宏图的机会。这种说法自然也不无道理，自来论陶诗的人也曾指出过陶渊明并非浑身是静穆，而是一个颇有感时伤世之情的人，龚自珍就说他：“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己亥杂诗》）就指出了这种特征。考此诗序中所谓“寄怀”，诗中所谓“深情”，都似乎确有所寄托，以此推断，可能此诗确有寓意。鲁迅评陶潜说：“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本诗即体现了他对政治和生命两方面的认识。
此诗以说理与写景与抒情融合在一起，体现了陶诗自然流走的特点，其中某些句子凝炼而新异，可见陶渊明铸词造句的手段，如“世短意常多”、“日月依辰至”及“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等虽为叙述语，然遒劲新巧，词简意丰，同时无雕饰斧凿之痕，这正是陶诗的难以企及处。
（王镇远）
文章标题：陶渊明《九日闲居并序》原文翻译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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