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酒
重离照南陆，鸣鸟声相闻。秋草虽未黄，融风久已分。素砾皛修渚，南岳无馀云。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神州献嘉粟，西灵为我驯。诸梁董师旅，芊胜丧其身。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卜生善斯牧，安乐不为君。平王去旧京，峡中纳遗薰。双陵甫云育，三趾显奇文。王子爱清吹，日中翔河汾。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峨峨西岭内，偃息常所亲。天容自永固，彭殇非等伦。
【题解】
李公焕笺注引韩子苍曰：“余反覆之，见‘山阳归下国’之句，盖用山阳公事，疑是义熙以后有所感而作也。故有‘流泪抱中叹’、‘平王去旧京’之语。渊明忠义如此。今人或谓渊明所题甲子，不必皆义熙后。此亦岂足论渊明哉！惟其高举远蹈，不受世纷，而至于躬耕乞食，其忠义亦足见矣！”
汤汉曰：“晋元熙二年六月，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授张伟，使鸩王，伟自饮而卒。继又令兵人逾垣进药，王不肯饮，遂掩杀之。此诗所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诗辞尽隐语，故观者弗省。独韩子苍以‘山阳下国’一语疑是义熙后有感而赋，予反覆详考而后知为零陵哀诗也。因疏其可晓者，以发此老未白之忠愤。昔苏子读《述史》九章曰：‘去之五百岁，吾犹见其人也。’岂虚言哉！”
霈案：韩、汤之说，大体可信。
【注释】
[1]重离照南陆，鸣鸟声相闻：意谓晋室南渡之初有群贤辅佐。重离：为晋帝司马氏之祖先。照南陆：言东晋中兴气象。《史记·楚世家》：“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重黎既能光融天下，故以“照南陆”指晋元帝中兴于江左也。鸣鸟：指凤也。“鸣鸟声相闻”，言南渡之初有王导等贤臣辅佐也。《诗·大雅·卷阿》：“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后遂以鸣凤朝阳比喻贤才遇时而起。
[2]秋草虽未黄，融风久已分：意谓秋草虽未黄，而融风久已散去，比喻司马氏（祝融之后）之势力已经没落。汤注：“国虽未末，而势之分崩久矣，至于今则典午之气数遂尽也。”融风：《左传》昭公十八年：“夏五月，……丙子，风。梓慎曰：‘是谓融风，火之始也。七日，其火作乎！’戊寅，风甚。壬午，大甚。宋、卫、陈、郑皆火。”分：散也。《列子·黄帝》：“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张湛注：“分，犹散。”
[3]素砾（lì）皛（xiǎo）修渚，南岳无馀云：水涸云散，比喻晋室气数已尽。砾：碎石。皛：皎洁，明亮。修渚：修长之小洲。白石显露于洲上，以言水之干涸也。南岳：衡山。张谐之曰：“二句以水清石见、山不出云，喻君弱臣强，国势式微，而无从龙之彦也。”
[4]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暗喻刘裕篡弑，晋恭帝幽于零陵之事。豫章：郡名，治所在南昌。安帝义熙二年封刘裕为豫章郡公，遂与高门（代指王室）抗衡。十五年后恭帝禅位于刘裕，而被幽于零陵，见害。重华：舜，其冢在零陵九疑。固：闭也。
[5]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历来释为渊明悲叹晋室之亡，恐非是。渊明对晋室何至如此之忠耶？与篇末所表明之态度不合。此指恭帝被幽于零陵时帝后之忧叹也，此时恭帝身边唯帝后一人而已。中：犹忠。抱中：犹抱忠。司晨：雄鸡也。听司晨：盼望天亮。
[6]神州献嘉粟，西灵为我驯：暗指刘裕借符瑞以谋篡夺。汤注：“义熙十四年，巩县人献嘉禾，裕以献帝，帝以归于裕。‘西灵’当作‘四灵’，裕受禅文有‘四灵效征’之语。二句言裕假符瑞以奸大位也。”案：“四灵”指麟、凤、龟、龙，见《礼记·礼运》。
[7]诸梁董师旅，芊胜丧其身：以楚国之内乱暗喻晋朝内讧，至于具体所指难以确定，众说纷纭，均未切，姑存疑。李注引黄山谷曰：“芊胜，白公也。沈诸梁，叶公也，杀白公胜。”诸梁：沈诸梁，楚左司马沈君戍之子，叶公子高。董：督也。芊胜：王孙胜，楚平王太子子建之子，号曰白公。《史记·楚世家》：“惠王二年，子西召故平王太子建之子胜于吴，以为巢大夫，号曰白公。……六年，白公请兵令尹子西伐郑。……子西许而未为发兵。……白公胜怒，乃遂与勇力死士石乞等袭杀令尹子西、子綦于朝，因劫惠王，置之高府，欲弑之。惠王从者屈固负王亡走昭王夫人宫。白公自立为王。月馀，会叶公来救楚，楚惠王之徒与共攻白公，杀之。惠王乃复位。”
[8]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意谓恭帝甘心禅位，归于下国，犹如不勤于成名也。《晋书·恭帝纪》：“（元熙）二年夏六月壬戌，刘裕至于京师。傅亮承裕密旨，讽帝禅位，草诏，请帝书之。帝欣然谓左右曰：‘晋氏久已失之，今复何恨！’乃书赤纸为诏。甲子，遂逊于琅邪第。刘裕以帝为零陵王，居于秣陵，……”山阳：汉献帝，魏降汉献帝为山阳公，此代指晋恭帝。“成名犹不勤”，变化《逸周书·谥法解》“不勤成名曰灵”之成句。“灵”乃含有贬义之谥号，恭帝虽以“尊贤让善”而谥曰“恭”，但从其甘心禅位而言之，亦犹成名不勤也。
[9]卜生善斯牧，安乐不为君：责恭帝自甘逊位，有似安乐公刘禅也。古《笺》：“此责零陵王有似安乐公也。‘卜生’当为‘卜年’，形近而讹也。……晋恭帝禅位书曰：‘故有国必亡，卜年著其数。’又曰：‘历运改卜，永终于兹。’此书自是王韶之所草，然帝阅后，欣然操笔曰：‘晋祚已移，重为刘公所延，将二十载。今日之事，本所甘心。’遂书赤纸为诏，以授傅亮。不能为高贵乡公以一死谢国，愿为刘禅降附，受安乐之封，是岂得为之君哉？深责之也。《左传》：‘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鲁语》：‘君也者，将牧民而正其邪者也。’……人谓历数永终于兹而已，反谓祚移将二十载。斯牧卜年，抑何善邪？其词盖不严而厉矣。”汤注：“安乐公，刘禅也。丕既篡汉，则安乐不得为君矣。”
[10]平王去旧京，峡中纳遗薰：喻指晋室南迁，中原沦于胡人之手。平王：周平王。《史记·周本纪》：“平王立，东迁于雒邑，辟戎寇。”去旧京：指离旧京长安而东迁洛阳。峡：“郏”之借字，周之旧都，在今洛阳市西。薰：“獯”之借字。獯鬻之简称。《广韵·文韵》：“獯，北方胡名。夏曰獯鬻，……汉曰匈奴。”遗獯：獯鬻之后代也。古《笺》：“刘聪为匈奴遗类，寇陷洛阳，故曰‘峡中纳遗薰’。”
[11]双陵甫云育，三趾显奇文：意谓刘裕北伐后，遂加紧篡位。古《笺》：“双陵，即二陵。《左传》曰：‘崤有二陵焉。’双陵甫云育，谓关洛已平，人民始可长育也。三趾者，三足乌也。……案《山海经》注又有三足鸟，主给使。……乌或为鸟也。……义熙十二年刘裕伐秦克洛阳，遣长史王宏还都求九锡，此其事也。奇文者，世不常有之文，九锡文、禅位诏等是也。王宏回都而九锡文等以次出，故曰三趾显奇文。”
[12]王子爱清吹，日中翔河汾：汤注：“王子晋好吹笙，托言晋也。”案：意谓晋已化去，喻指晋室之亡。王子晋，周灵王太子名晋，以直谏废为庶人。一说，好吹竽，作凤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生接晋上嵩高山，三十馀年。后见桓良，谓曰：“可告我家，七月七日候我于缑氏山颠。”至期，果乘白鹤驻山头，可望不可到。事见《逸周书·太子晋解》、《列仙传》等书。
[13]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此下言自处之态度。汤注：“朱公，托言陶也。意古别有朱公修炼之事，此特托言陶耳。晋运既终，故陶闲居以避世，明言其志也。”逯注：“越范蠡自称陶朱公，诗本此。练九齿，齿，年，九齿，长年，练九齿，练养生术。”
[14]峨峨西岭内，偃息常所亲：意谓偃息于峨峨西岭之内，乃己心之所近者也。古《笺》：“西岭，殆指崑仑山，崑仑仙真之窟，正在西方也。”
[15]天容自永固，彭殇非等伦：意谓天之容仪本自永固，即使彭祖亦不能相比也。天容：徐复曰：“陆贾《新语·本行》：‘圣人乘天威，合天气，承天功，象天容而不与为功，岂不难哉！’‘天容’当谓自然之容。”彭殇：彭祖、殇子，此乃偏义复词，言彭祖也。《庄子·齐物论》：“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陶注：“即《楚辞》思远游之旨也。”古《笺》：“‘王子’以下故作游仙之词，以寄其无可如何之哀思。陶谓即《远游》之旨，是也。”
【评析】
此诗颇不可解，以上综合诸家之说，断以己意，勉强使之圆融，恐难论定。大概言之，乃为刘裕篡晋而发，汤注是也。“重离”、“豫章”、“山阳”、“下国”、“不为君”等语可证。前六句，言晋室衰微。第七句至第十八句，言刘裕篡晋。第十九句至第二十句，补叙刘裕篡晋之形势。第二十三句至篇末，托言游仙以示无可奈何之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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