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俗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题解】
“辛丑”,晋安帝隆安五年(401)。“赴假”,趋假,此言回家休假。“还江陵”,回家休假后复返回江陵任职。“江陵”,荆州治所,桓玄于隆安三年(399)十二月袭杀荆州刺史殷仲堪,隆安四年(400)三月任荆州刺史,至元兴三年(404)桓玄败死,荆州刺史未尝易人。渊明既然于隆安五年七月赴假还江陵任职,则必在桓玄幕中无疑。
【注释】
[1]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闲居:李善注引《汉书(·司马相如传)》:“司马相如称疾闲居。”《礼记·孔子闲居》郑注:“退燕避人曰闲居。”《文选》潘岳《闲居赋》李善注:“不知世事,闲静居坐之意也。”三十载:疑是“二十载”之讹。渊明自“向立年”(二十九岁)起为江州祭酒,少日自解归。四十七岁复至荆州入桓玄幕。自二十九岁至四十七岁,闲居十九年,举其成数为二十年。此诗开首四句追述二十年赋闲生活,第五、六句“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意谓如何舍弃此二十年闲居之快乐,而远至西荆以仕玄耶?此二句意谓出仕荆州之前曾闲居二十年,遂与尘俗之事远隔也。
[2]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俗情:意谓闲居可敦诗书之素好,林园之中无世俗之情干扰。敦:注重、崇尚。《左传》僖公二十七年:“悦礼乐而敦诗书。”宿好:旧所好也。俗情:《世说新语·排调》:“范荣期见郗超俗情不淡,戏之曰:‘夷、齐、巢、许一诣垂名,何必劳神苦形、支策据梧邪?’”
[3]如何:奈何。《诗·秦风·晨风》:“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此:指林园。
[4]西荆:李善注:“西荆州也。时京都在东,故谓荆州为西也。”
[5]叩枻(yì)新秋月,临流别友生:渊明或有朋友在途中一度相聚,分别后继续行舟往西荆而去,故言。李善注:“《楚辞(·渔父)》:‘渔父鼓枻而去。’王逸注:‘叩船舷也。’《楚辞(·九章·抽思)》曰:‘临流水而太息。’《毛诗(·小雅·常棣)》曰:‘虽有兄弟,不如友生。’”新:通“亲”。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坤部》:“新,假借为亲。”《书·金縢》:“惟朕小子其新逆。”陆德明释文:“新逆,马本作亲迎。”此二句对仗,释“新”为“亲”于义为胜。
[6]夜景湛虚明:意谓月光皎洁,夜色澄清。夜景:夜色,实即月色、月光。湛:澄清。谢混《游西池》诗:“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虚明:空明。
[7]昭昭天宇阔:月光之中天宇明亮,故觉宽阔。昭昭:明亮。《楚辞·九歌·云中君》:“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8]皛皛(xiǎo,又读jiǎo):明亮。
[9]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意谓惦记职事而无暇寐,中夜尚独自赶路。《诗·召南·小星》:“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役:事,此指职事。不遑寐:李善注:“《毛诗(·小雅·小弁)》曰:‘不遑假寐。’”
[10]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意谓不愿效法宁戚之求宦,而留恋于长沮、桀溺之耦耕也。李善注:“《淮南子(·主术训)》曰:‘宁戚商歌车下,而桓公慨然而悟。’许慎曰:‘宁戚,卫人,闻齐桓公兴霸,无因自达,将车自往。’商,秋声也。《庄子(·让王)》:‘卞随曰:“非吾事也。’《论语(·微子)》曰:‘长沮、桀溺耦而耕。’”耦耕:两人并耕。
[11]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意谓终将弃官还家,不为好爵所牵扰约束也。投冠:指弃官。旋:返。旧墟:故所居之地。好爵:李善注:“《周易(·中孚)》曰:‘我有好爵,吾与尔縻之。’”萦:系缚,牵挂。
[12]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意谓养真于蔽庐之下,庶几得以保持自己之善名矣。养真:修养真性,详前《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注。衡茅:衡门茅茨也。庶以:将近。李善注:“曹子建《辩问》曰:‘君子隐居以养真也。’……范晔《后汉书(·马援传)》:‘马援曰:“吾从弟少游曰:‘士生一时,乡里称善人,斯可以矣。’郑玄《礼记》注曰:‘名,令闻也。’”
【评析1】
陶渊明第一次外出做官,是在晋武帝太元二十一年(396)。当时他28岁,已与发妻生有长子俨和次子俟。因迫于“亲老家贫”、“母老子幼”,“起为州祭酒(学官名)”(《宋书·隐逸传》),不久解归。安帝隆安三年(399)冬始仕桓玄幕府。期间曾于隆安五年(401,即诗题中的“辛丑岁”)回浔阳休假,七月期满还江陵,路经涂口(今湖北安陆)时写了这首诗(按本书陶诗系年,多参考龚斌《陶渊明集校笺》所附《陶渊明年谱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由于公职在身,这天深夜渊明孤身一人尚在旅途,不免对景生叹,感慨系之。诗从怀念往日闲居的自由自在入手,先写出远离尘事世情、偏好诗书园林的本性,然后用“如何”两字转折,抒写假满后不得不远赴南荆身不由己的无奈。虽然这时江天空阔,新月皎洁,凉风吹拂,景色怡人,但是为行役所累的诗人却无心欣赏,他心中充满了沉重的失落感。与过去无拘无束的闲居生活相比,眼下的旅途奔波和夜不能寐简直使人无法忍受,于是自然萌生了强烈的去意。既然自己追求的不是春秋时宁戚所向往的高官厚禄,而是像古代贤人长沮、桀溺那样躬耕田亩,那么又何不就此投冠归里,在茅屋中修身养性、保持名节呢?全诗就事感怀,即景抒情,集中表现了即使在为官任职期间,归朴返真也始终是诗人时刻萦绕于心的人生目标。而这种对人性自适的不懈追求,正是陶渊明诗文创作的灵魂。
【评析2】
此渊明倦游之作也。夜行江中,怀役不寐,遂反省何为舍林园而入仕途。篇末表示终当养真于衡茅之下,以保全令名也。
【评析3】
这是陶集中为数不多的行旅诗之一。辛丑,指晋安帝隆安五年(401)。赴假,即销假。涂口,地名,据《文选》李善注引《江图》说:“自沙阳县(在今湖北嘉鱼北)下流一百一十里,至赤圻;赤圻二十里至涂口。”
江陵(今属湖北),是当时荆州刺史桓玄的驻所。题云“赴假还江陵”,可见诗人正在桓玄处任僚佐。至于他担任何职,因何请假,这些都不得而知了。桓玄是一个雄踞上游、时时觊觎着晋室政权的跋扈军阀。在作者写这诗的次年,他便举兵东下建康,翌年废晋安帝自立,国号为楚。本诗从表面上看,似乎只是在表现一种“小雅”、“国风”中常见的行役告劳、厌弃仕途之感,但如果联想到陶渊明所处的环境,则诗中投冠还乡的意愿表现得如此明确而又坚决,自然应该视之为他已经对桓玄有了较清醒的认识,而急欲摆脱这个是非之所。因此,到了这年冬天,他就因母丧去职,从此和桓玄、江陵再也不相干了。
诗的起六句,是从题前着墨,借追念平生,写出自己的生活、情性,再转到当前。他这年三十七岁,说“闲居三十载”,是就大体(他二十九岁时曾短期任州祭酒)举成数而言。(一说“三十”应作“三二”,三二得六,即闲居了六年。)过去精神寄托所在是诗书和园林,官场应酬这些尘事、虚伪欺诈这些俗情是远隔而无沾染的。四句盛写过去生活的值得追恋,也正是蓄势;接着便迸发出“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的自诘,强烈表现出自悔、自责。这里用十字成一句作反诘,足见出表现的力度;说“遥遥至西荆(荆州在京都之西)”,自然不仅是指地理上的“遥遥”,而且也包括与荆人在情性、心理上的相隔“遥遥”。
“叩枻”以下八句是第二节。前六句正面写“夜行”,也写内心所感。诗人挥手告别岸边的友人,举棹西行。这时,新秋月上,凉风乍起,夜景虚明一片,天宇空阔无垠,平静的江波上闪映着月影,望过去分外皎洁。这是无限美好的境界,但是,作者如此着力描写这秋江夜景,不是因为“情乐则景乐”(吴乔《围炉诗话》),而正是为了反跌出自己役事在身、中宵孤行之苦。一切美景,对此时的诗人说来,都成虚设;反足以引发其深思,既追抚已往,也思考未来。这样,“怀役”两句,便成了绾结上下的关捩语句。
结尾六句,抒写夜行所感。在上节所写境和情的强烈矛盾下,诗人不自禁地像在自语,也像在对大江、秋月倾诉:“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像宁戚那样唱着哀伤的歌来感动齐桓公以干禄求仕的世不乏人,而自己却恋恋于像长沮、桀溺那样的并肩而耕。“商歌”、“耦耕”,代表着两条截然不同的生活道路,作者在此已作了明确的抉择。“耦耕”是“归隐”的代称,所以下文就是对未来生活的具体考虑:首先是“投冠”(不是一般的“挂冠”)、掷弃仕进之心,不为高官厚俸牵肠挂肚;其次是返归故里,在衡门茅舍之下、在田园和大自然的怀抱中,养其浩然真气。诗人深沉地想:要是这样,大概可以达到“止于至善”的境界了吧?庶,即庶几,有“差不多”之意,在古语中常含希望、企求的成分。由此一字,我们也可能领会出诗人对崇高的人生境界的不息追求。
本诗中作者用白描手法写江上夜行的所见、所遇,无一不真切、生动,发人兴会。其抒述感慨,都是发自肺腑的真情实语。方东树说:“读陶公诗,专取其真。事真、景真、情真、理真,不烦绳削而自合”;又说:“读陶公诗,须知其直书即目,直书胸臆,逼真而道腴”(《昭昧詹言》),本篇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曹融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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