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贫士七首其一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题解】
渊明诗文多次言贫，此七首则专咏贫士。《书·洪范》所谓“六极”，其四曰“贫”，孔传：“困于财。”渊明所咏贫士虽困于财，而志不挠，气不屈，安于贫，乐于道，故引以为知己也。其一、其二总写自己之无依与饥寒，及依赖古贤以慰怀之意。后五首分咏几位贫士及其知音。七诗之主旨乃在欲求知音而苦无知音耳。据钟嵘《诗品序》：“陈思赠弟、……陶公咏贫之制，……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此七首当为组诗。
【注释】
[1]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文选》李善注：“孤云，喻贫士也。陆机《鳖赋》曰：‘总美恶而兼融，播万族乎一区。’《楚辞》曰：‘怜浮云之相佯。’王逸注曰：‘相佯，无依据之貌也。’”霈案：浮云，非仅喻贫士，更是自喻也。
[2]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意谓孤云黯然自灭，不留痕迹。《文选》李善注引《楚辞·离骚》：“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王逸注：“暧暧，昏昧貌。”又引陆机《拟古》诗曰：“照之有馀晖。”
[3]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言早晨众鸟结伴高飞。宿雾：夜雾。《文选》李善注：“喻众人也。”刘履《选诗补注》：“且所谓朝霞开雾，喻朝廷之更新；众鸟群飞，比诸臣之趋附。而迟迟出林，未夕来归者，则又自况其审时出处与众异趣也。”霈案：以“宿雾”比晋朝，以“朝霞”比宋朝，未免牵强。渊明《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林鸟喜晨开”亦非有寓意也。众鸟朝飞，衬托下句迟迟出林之鸟，以喻自己与众不同，不甘于出仕，非必专指仕宋也。
[4]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言独有一鸟出林既迟，来归又早。《文选》李善注：“亦喻贫士。”霈案：实亦自喻也。
[5]量力守故辙：意谓量力而行，返归故路。亦即《归园田居》其一“守拙归园田”之意。
[6]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文选》李善注：“《古诗》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楚辞》曰：‘已矣，国无人兮莫我知！’”
【评析】
温汝能纂集《陶诗汇评》：“以孤云自比，身分绝高。惟其为孤云，随时散见，所以不事依托，此渊明之真色相也。下以鸟言，不过因众鸟飞翻，而自言其倦飞知还之意尔。”
咏贫士七首其二
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
【注释】
[1]凄厉：王叔岷《笺证稿》曰：“《汉书·外戚·孝武李夫人传》：‘秋气潜以凄泪兮。’颜师古注：‘凄泪，寒凉之意也。泪，音戾。’”岁云暮：古《笺》：“《小雅（·小明）》：‘岁聿云暮。’《古诗》：‘凛凛岁云暮。’”
[2]拥褐（hè）曝（pù）前轩：言寒冷之状。拥：抱。渊明《自祭文》：“败絮自拥。”褐：兽毛或粗麻制成之短衣，贫人所服。曝：晒太阳。渊明《自祭文》：“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前轩：前廊。
[3]秀：草木之花。汉武帝《秋风辞》：“兰有秀兮菊有芳，携佳人兮不能忘。”
[4]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意谓无酒无食。沥：滤过之清酒。《楚辞·大招》：“吴醴白糵，和楚沥只。”王逸注：“沥，清酒也。”
[5]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意谓多有诗书，而无暇研究也。昃：《说文》：“日在西方时，侧也。”遑：暇也。
[6]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意谓自己之闲居，情形不同于孔子在陈之厄，但私自亦有子路愠见之言也。君子当如是之穷乎？故下言有赖古贤慰怀也。《论语·卫灵公》：“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窃：私自。
[7]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意谓有赖古代众多贤士（即所咏贫士）安慰吾心也。
【评析】
贫穷之状，非亲历写不出。渊明心中有不平，亦有疑问，所谓“贫富常交战”，如此才真实。能以古贤释怀，已为不易矣。
咏贫士七首其三
荣叟老带索，欣然方弹琴。原生纳决屦，清歌畅商音。重华去我久，贫士世相寻。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赐也徒能辩，乃不见吾心。
【注释】
[1]荣叟老带索，欣然方弹琴：《列子·天瑞》：“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方：且。
[2]原生纳决屦，清歌畅商音：《韩诗外传》载：原宪居鲁，子贡往见之。原宪应门，振襟则肘见，纳履则踵决。子贡曰：“嘻！先生何病也？”宪曰：“宪贫也，非病也。……仁义之匿，车马之饰，……宪不忍为也。”子贡惭，不辞而去。宪乃徐步曳杖，歌商颂而返。声沦于天地，如出金石。纳：着，穿。
[3]重华去我久，贫士世相寻：意谓虞舜之后，贫士世代不断。古《笺》：“《庄子·秋水篇》：‘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重华：舜之号。《史记·五帝本纪》：“虞舜者，名曰重华。”寻：继续，连续。
[4]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意谓衣食困乏。古《笺》：“《庄子·让王篇》：‘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吕氏春秋（·任数）》：‘糁作斟。’”丁《笺注》：“斟与糁为同音假借字。”霈案：藜，藜科，嫩叶可食。《颜氏家训·勉学》：“藜羹缊褐，我自欲之。”糁，以米和羹。《说文》：“糂，以米和羹也。糁，古文糂从参。”常乏斟：犹“常乏糁”，野菜羹中乏米也。
[5]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意谓并非不愿富贵，但随便得来则非所望也。古《笺》：“《说苑·立节篇》：‘子思居（于）卫，缊袍无表。（……）田子方（闻之，）使人遗狐白之裘，……子思（辞而）不受，……（子思）曰：“……妄与不如遗弃物于沟壑。伋虽贫也，不忍以身为沟壑，是以不敢当也。”’”
[6]赐也徒能辩，乃不见吾心：古《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曰：‘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辨。’”“辩”、“辨”，古字通用。乃：而。
【评析】
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曰：“‘赐也徒能辩’，亦指当时劝之仕者。”王叔岷《笺证稿》曰：“慨贫居不见谅于妻室也。”
咏贫士七首其四
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一旦寿命尽，弊服仍不周。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
【注释】
[1]黔娄：《列女传·贤明传·鲁黔娄妻传》：“黔娄先生死，曾子与门人往吊之。其妻出户，曾子吊之。上堂，见先生之尸在牖下，枕墼席藁，缊袍不表。覆以布被，手足不尽敛。覆头则足见，覆足则头见。……其妻曰：‘昔先生，君尝欲授之政，以为国相，辞而不为，是有馀贵也。君尝赐之粟三十钟，先生辞而不受，是有馀富也。彼先生者，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贫贱，不忻忻于富贵。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
[2]好爵吾不荣：犹言不以好爵为荣也。渊明《感士不遇赋》：“既轩冕之非荣。”
[3]馈：赠。酬：丁《笺注》：“答也。赐而不受，是不见答也。”
[4]不周：不完备。渊明《拟古》其五：“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
[5]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意谓非不知贫困已极，然贫无关乎道，故无须忧也。王叔岷《笺证稿》：“《庄子·大宗师篇》又云：‘（子桑）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成玄英疏以极为穷极，与此极字同义。”《论语·卫灵公》：“君子忧道不忧贫。”
[6]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意谓自黔娄以来将近千年矣，而未复见黔娄之辈也。
[7]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古《笺》：“《论语（·里仁）》：‘朝闻道，夕死可矣。’”
【评析】
渊明《五柳先生传》：“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盖渊明于黔娄景仰尤甚，故此诗专咏之。
咏贫士七首其五
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阮公见钱入，即日弃其官。刍藁有常温，采莒足朝餐。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至德冠邦闾，清节映西关。
【注释】
[1]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后汉书·袁安传》：安，字邵公，东汉汝南汝阳人。注引魏周斐（亦作裴）《汝南先贤传》：“时大雪积地丈馀，洛阳令身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以不出？’答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令以为贤，举为孝廉也。”传载袁安不干人，此言袁安不可干，人虽贫而志不短也，意稍不同。干：冒犯。《说文》：“干，犯也。”藐然：高远貌。
[2]阮公：事迹不详。
[3]刍藁有常温，采莒足朝餐：意谓藉草以眠、采野禾以食，于愿已足。陶澍注引何焯曰：“莒，疑作稆。《后汉·献纪》：‘群僚饥乏，尚书郎以下自出采莒。’注云：‘稆，音吕，与穞同。’”古《笺》：“《史记·秦始皇本纪》：‘下调郡县，转输（菽粟）藁。’案‘刍藁’本供马食，而贫者藉之以眠。故曰‘有常温’也。”案：“稆”，同“穞（lǚ）”，禾自生。《后汉书·孝献帝纪》：“群僚饥乏，尚书郎以下自出采稆。”李贤注：“《埤苍》：‘穞，自生也。’稆与穞同。”《晋书·索靖传》：“百官饥乏，采稆自存。”
[4]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意谓安贫与求富，两者常交于心，道胜则无愁容矣。王叔岷《笺证稿》曰：“《淮南子·精神篇》：‘子夏见曾子，一臞、一肥。曾子问其故。曰：“出见富贵之乐而欲之；入见先生之道又说之。两者心战，故臞。先生之道胜，故肥。”’此诗言‘道胜’，盖直本于《淮南子》。”王说为是。
[5]至德冠邦闾，清节映西关：意谓至德冠于邦闾，清节辉映西关。上句或谓袁安，下句或谓阮公。至德：至高之品德。闾：泛指乡里。清节：清高之节操。西关：或系阮公之所居。
【评析】
此诗写袁安与阮公二人，亦以自况。“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贫士之内心并非毫无矛盾，道胜则有好容颜也。
咏贫士七首其六
仲蔚爱穷居，绕宅生蒿蓬。翳然绝交游，赋诗颇能工。举世无知者，止有一刘龚。此士胡独然？寔由罕所同。介焉安其业，所乐非穷通。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
【注释】
[1]仲蔚爱穷居，绕宅生蒿蓬：丁《笺注》引皇甫谧《高士传》：“张仲蔚者，平陵人也。与同郡魏景卿俱修道德，隐身不仕。明天官博物，善属文，好诗赋。常居穷素，所处蓬蒿没人。闭门养性，不治荣名。时人莫识，唯刘龚知之。”穷：荒僻。
[2]翳然：隐蔽貌。
[3]刘龚：丁《笺注》引《后汉书·苏竟传》：“龚，字孟公，长安人。善论议，扶风马援、班彪并器重之。”章怀注引《三辅决录（注）》曰：“唯有孟公，论可观者。班叔皮与京兆丞郭季通书曰：‘刘孟公藏器于身，用心笃固，实瑚琏之器，宗庙之宝也。’”
[4]此士胡独然？寔由罕所同：意谓张仲蔚何独如此之穷居绝游耶？实因世人少有同调也。
[5]介焉安其业，所乐非穷通：意谓坚守其本业，而不以穷通为意。汤注：“《庄子（·让王）》：‘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介焉：犹介然，坚固貌。丁《笺注》引《荀子·修身》：“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业：《国语·周语上》：“庶人工商，各守其业，以共其上。”
[6]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意谓自己本来拙于人事，乐得长随张仲蔚以终耳。固：本来，原来。聊：乐。
【评析】
张仲蔚，遗世者也。所乐不在穷通与否，而自乐其所乐。渊明尝谓自己“性刚才拙，与物多忤”，每与世相违，故引仲蔚为同调也。
咏贫士七首其七
昔有黄子廉，弹冠佐名州。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惠孙一晤叹，腆赠竟莫酬。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
【注释】
[1]昔有黄子廉，弹冠佐名州：汤注：“《黄盖传》云：‘南阳太守黄子廉之后也。’”弹冠：且入仕也。《汉书·王吉传》：“吉与贡禹为友，世称‘王阳在位，贡公弹冠’，言其取舍同也。”佐名州：任州太守之副职。
[2]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意谓一旦辞职而归，则清贫全难比也。略：全。《世说新语·任诞》：“应声便许，略无慊吝。”
[3]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意谓仁妻有感于年饥，而向我哭诉也。
[4]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此乃仁妻之言。固：姑且。《淮南子·人间训》：“其事未究，固试往复问之。”
[5]惠孙一晤叹，腆赠竟莫酬：意谓惠孙曾晤见之而叹其贫，并有厚赠，而竟不被接受也。惠孙事不详。腆：丰厚，见《方言》。酬：实现，实行。
[6]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意谓固穷不难，已有古贤为榜样矣。邈：远，指时间久远。前修：《离骚》：“謇吾法夫前修兮。”王逸注：“前代远贤也。”此指黄子廉。
【评析】
此诗咏黄子廉，亦以自况也。仁妻所劝之言，似亦切合渊明实际。
文章标题：陶渊明《咏贫士七首》原文翻译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