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行路难十八首(选六)
拟行路难选一
奉君金卮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
【注释】
1、金卮:金属酒器。
2、瑇瑁(dàimào):即玳瑁,龟类海生动物,背甲可作装饰。
3、七彩、芙蓉:指花纹图案。羽帐:用翠鸟毛为饰的帷帐。
4、九华、蒲萄:也指花纹图案。锦衾:绣花被。
5、裁悲:即减思,消去悲痛。
6、抵(zhǐ)节:敲击乐器,应和节拍。行路吟:唱《行路难》曲。
7、柏梁、铜雀:皆台名。一为汉武帝用香柏所建,一为曹操在邺城所筑。此泛指歌舞宴饮场所。
8、宁:岂,何。吹:竽笙等管乐。
【评析】
鲍照诗歌创作最擅场的是乐府歌行,而这《拟行路难十八首》又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因有“皇冠上的珍珠”之誉。这不仅是因为它采取了以七言为主的杂言体形式,在表达声色情意时具有波谲云诡、宛曲尽致的特色,也并非仅是在艺术上从各个角度全面展示了诗人“壮丽豪放”(《许彦周诗话》)的风格与“奇矫无前”(《敖陶孙诗评》)的气韵,更主要的是它的内容丰富,集中抒写了人生道路上的种种坎坷不平,所以能普遍引起历代文人的强烈共鸣。
这十八首(一说十九首)诗据前人考证,不是一时一地之作,时间跨度较大。它们之所以被集录在一起,是由于各首尽管题材不同,但对人生苦闷的吟唱,则是其共有的主旋律,而它们音节流畅、富于变化的体式也基本一致。这样,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来加以品评,应该是合适的。
作为组诗的第一篇,以上这首诗带有序曲性质。它以“奉君”二字领起,先用赋的铺陈手法排列出四种器物:酒、琴、帐、衾,其精美华贵的程度,令人眩目,可以满足人心身的各种享受。有了这一铺垫,“红颜”两句陡作转折:尽管环境富丽、器物华美,但人已红颜零落,时已寒光宛转,身处其间的他或她还能享用几时呢?以上所有这些身外之物,又怎能消释人物内心的悲哀呢?蓄势之后的直入题旨,自具震撼人心的力量。以下“愿君”两句再反作劝慰:要“裁悲”、“减思”,请听我按拍将诉说人间不平的《行路难》唱来。诗人在此是想要通过舒泄心中抑闷的方式,来获取一种心灵的相对平衡。最后两句柏梁、铜雀二典,其意又转深一层:我的歌也会和短促的人生一样,在多变的世事中转眼即逝。这是对全诗主旨的进一步深化,其意绪正与晋人王羲之所谓“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兰亭集序》)同一感慨。
拟行路难选二
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千斫复万镂,上刻秦女携手仙。承君清夜之欢娱,列置帏里明烛前。外发龙鳞之丹彩,内含麝芬之紫烟。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
【注释】
1、金博山:金属制的香炉,因炉盖形如重叠的山形而名。《西京杂记》:“长安巧工丁缓作博山香炉,镂以奇禽怪兽,皆自然能动。”
2、斲(zhuó):即斫,削。镂:雕刻。
3、秦女:指春秋时秦穆公女弄玉,因喜欢箫,嫁给萧史,后两人一起骑凤升仙。
4、帏:帐幔。
5、麝芬:麝香。紫烟:指烛光下从香炉中腾起的烟气。
【评析】
历来闺怨诗,多有睹物伤情之笔;然而像鲍照这首诗这样仅从室内一个小物件入手加以具体描写,并由此透视失宠前后情景和人物心理,却十分罕见。
诗的前三句,诗人把目光直接聚焦在金属香炉上。这只香炉出自洛阳名工巧匠之手,经过千斲万镂,制作十分精美,上面还雕有萧史与弄玉携手飞升成仙的图形。这是诗的“引入”部分。以下便补叙它的来由,说它是在与心上人合欢共枕、同度良宵时,被移入床帏、放在烛前的;那时它那龙鳞般的花纹在烛光下焕发出红色的光彩,里面蕴含着沁人心肺的缕缕香烟。这样一只精致华美的香炉,曾伴随着他们度过了一段美好温馨的时光。它是美满爱情的见证,又是幸福生活的象征。全诗至此,都是对香炉的形象描述和对美好时光的清晰追忆,洋溢出一种近乎沉醉的赞美和留恋。然而不料到了最后风云突变,“如今”二字在往昔与今日、欢娱与失意之间截然划出鸿沟,使前面的大段铺述成了与如今形成鲜明对比的回忆,而这种回忆正强烈衬托出“君心”变化后主人公处境的冷清和孤寂,心里的凄楚和悲苦。所以末句“对此长叹终百年”具千钧之力,足以撼动天下最无情之人的心。
明远诗文创作大都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这除了他性格沉挚“故即景命词,必钩深索异,不欲犹人”(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之外,喜用和善用对比来凸现命意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就这首诗而言,主人公的失意正由今昔对比、天上(秦女携手成仙)人间(独处空闺)相形得以彰显与深化;而“但一物耳,说得如此经纬。立体益孤,含情益博”(王夫之《古诗评选》)也完全受益于此。
这首诗在十八首中属第二首。
拟行路难选三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注释】
1、泻水二句:意本《世说新语·文学》:“殷中军问:‘自然无心于禀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刘尹答曰:‘譬如写(即泻)水著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方正圆者。’”
2、断绝:指停止歌唱。路难:即《行路难》曲。
3、吞声:欲言又止。踯躅:迟疑不决貌。
【评析】
如果不是遭受重大的挫折,遇到十分的不平,便不会有如此郁闷的胸襟;如果没有高傲脱俗的气性,没有挥洒淋漓的才华,也不会有如此慷慨的情怀。诗人鲍照“才秀人微”(钟嵘《诗品》),在当时严格讲究门阀等第的社会中有志难伸,怀才不遇,故能直抒胸臆,一泄久积于心的愤懑激烈。
诗起手无端而下,如黄河从天而落直奔东海。水泻于地而纵横异流这个生活中常见的自然现象,被诗人特地拈出,用来比喻人一来到世上,便受命运支配而各有穷通困达的遭际,虽有所本(见注释)却又被赋予广泛的社会性,因而更具略去具体事件的抒情创意。显然,诗人在当时已清醒认识到了自己命运的不可改变,但他又绝不肯就此俯首屈从,行叹坐愁。他要对命运作出自己应有的抗争,尽管明知这种抗争不会有理想的结果,可是他决不轻言放弃。他的举杯痛饮,他的中断吟唱,都集中体现了心中难以排解的人生忧愁,无法消释的憾恨不平。在认命与否的剧烈斗争中,诗人是异常矛盾的:一方面人非木石,岂能无感;另一方面却因受到社会的强大压力,不得不忍气吞声。诗最后两句一纵一收,一扬一抑,极其生动地表现了诗人悲愤难忍、起伏跌荡的感情波澜,就像刚淬了火的锻件立刻被浸入凉水,其热能的尽情释放已全在不言之中。因此这是一首哀叹命运的悲歌,其中蕴藏着奋力抗争的倔强个性。
据《南史·临川烈武王道规传》(附鲍照传)记载,为谋求入仕,他早年想带着自己的诗作去拜见临川王刘义庆,可有人以“郎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加以劝阻,而他对此却不屑一顾,豪情万丈地说:“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这段记载对这首诗所抒写的激愤之情作了最好的注释。诗人的一生,包括他的释褐入仕和官终微职,都是在这种力图改变和被迫屈从命运的过程中度过的。诗人的感慨,实际上是一代贫困士人的共同悲哀。
这首诗在组诗中属第四首。
拟行路难选四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今我何时当得然,一去永灭入黄泉。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注释】
1、暝:昏暗。
2、永灭:指长辞人间。黄泉:本指地下泉水,后指墓穴。
3、敷腴:充沛强盛。盛年:指三四十岁。《礼记·曲礼》:“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有室,四十曰强而仕。”
4、得志:指知己者。数:屡。相就:来造访。
5、恒:经常。沽:买取。
6、竹帛:竹简白绢,古代书写用品,此指留名史册。
7、皇天:上天。此句用《论语·颜渊》所引古语“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之意。
【评析】
杀戮成风、战乱不断的年月,最容易引起人们对生命短促无常的深沉感慨;门阀森严、政治混乱的社会,也经常会使人对穷通产生听天由命的悲观。这首诗抒写人生“存亡贵贱”的感慨,即由个人的主观感受出发,反映了当时普遍存在的客观现实。
河边草冬去春来枯而复生,城上日暮落朝升没去更出,这是人们习以为常的自然现象。诗人在此把它作为一种永恒生命的象征来加以描写,其目的在于反衬出人生的短暂和生命的脆弱。因为太多的事实让他深深地体悟到人死不能复生,生命对于人来说只有宝贵的一次,需要好好珍惜。但现实总是苦多乐少,哪怕是在精力最为旺盛的中年,也难免如此。这怎能不令人惆怅,令人伤感?有人曾据组诗第十八首中有“丈夫四十强而仕,余当二十弱冠辰”的话,认定组诗是诗人早年所作。其实不然:一个年仅二十的青年,正当朝气蓬勃的有为时期,怎么会产生这首诗所抒写的迟暮感,怎么会对才开始起步的人生轻率地作出“苦多欢乐少”的结论?唯一的解释应该是组诗并非一时所作,像这首诗,就很有可能作于盛年之后,经历了无数次人生失意时。所以在这种浓重的悲观情绪支配下,诗人才被迫无奈地表达了“存亡贵贱付皇天”的愿望,只求床前有钱沽酒,而无意于建树能为竹帛所传的功名了。全诗脱口而出,任意抒写,率而成篇;但感慨是深沉的,情怀是激烈的。正话的反说往往比反话的直说更具力量,表面的听命实际上蕴含着十二分的不甘,这正是诗人鲜明个性的又一次顽强的体现。
本诗在组诗中属第五首。
拟行路难选五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注释】
1、案:小几,放酒食用。
2、蹀躞(diéxiè):小步行走貌。
3、弃置:舍弃闲置。
4、孤:指出身寒族,势单力薄。直:秉性耿直。
【评析】
面对案上置放的美食无法下咽,起身拔出剑来猛击房柱放声长叹,诗人一连串激烈的行动一开始就先声夺人,让人清楚地看到了他愤怒已极的外在形象。原因何在?他紧接着立刻直抒胸臆,和盘托出内心的勃郁不平:大丈夫来到世上本来就为时不多,又怎能长久委屈自己碌碌无为!诗的前四句由外及内,神形兼备地凸现了诗人怀才不遇的痛苦和激愤。钟嵘《诗品》说他“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是引发这种感情喷涌的导火线。他不甘心一生沉沦,无所事事,但他又不能不面对寒门士子在门阀制度下少有仕进迁升机会的现实,无法忍受身处下僚所必须承受的种种官场屈辱,加上年少气盛,于是不得不采取弃官归隐的果断行动,来与黑暗的社会现实作公开的抗争。诗以下六句,即用平缓的五言句式叙写宁静安稳的居家生活。其中与亲人朝夕相处、共享天伦之乐的场景所显示出的自由和闲适,恰与以上身处官场时的低眉俯首、小心翼翼的矫饰和违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然而家居的平静生活与诗人倔强的性格、远大的抱负毕竟相去甚远,对此他又于心不甘,最终只能引古代圣贤尽贫贱、自己出身寒微、秉性耿直来自我嘲解,以求心态的相对平衡。其中“孤且直”三字尤可注意,它概括了诗人处境长期困踬的基本原因。尤其是一个“孤”字,诗人在其他作品中也一再提及。如《解褐谢侍郎表》“臣孤门贱生”、《拜侍郎上疏》“臣北州衰沦,身地孤贱”等。可正是结句这种自慰式的牢骚,尤为深刻地揭示了历来有志人士大多坎坷难安以致抱恨终生的现实,使诗所抒写的感慨从一己之遭遇扩展成千古同悲。而这种既从一己出发又不局限于一己的抒情方法,后来多为李白等诗人效法,并产生出许多类似的佳篇杰作。
与感情激烈相应,这首诗在形式上也极有特色。它起调高亢,中趋平缓,末又峭拔突起,可谓起伏跌宕、张弛有致。而开首以七言为主,俊爽流畅;中间纯用五言,如行云流水,自然安稳;最后又用七言收束,更似奇峰突出,矫健挺拔。其内容和形式的表达达到了完美的统一。前人称鲍照“乐府第一手”(钟惺《古诗归》),又说他“材力标举,凌厉当年。如五丁凿山,开人世之所未有”(陆时雍《诗境总论》),这首诗即可为代表。它对唐代以后歌行体诗的创作具有极深远的影响。
诗在组诗中属第六首。
拟行路难选六
诸君莫叹贫,富贵不由人。丈夫四十强而仕,余当二十弱冠辰。莫言草木委冬雪,会应苏息遇阳春。对酒叙长篇,穷途运命委皇天。但愿樽中九酝满,莫惜床头百个钱。直须优游卒一岁,何劳辛苦事百年。
【注释】
1、“丈夫”句:语本《礼记·曲礼》,见前“君不见河边草”诗注。
2、弱冠:指二十岁左右。因古代男子二十行冠礼而称。
3、苏息:复苏生长。
4、委:托付。
5、樽:酒杯。九酝:精酿好酒。张衡《南都赋》:“酒则九酝甘醴。”
6、直:只。优游:悠闲自得。卒:终。此句意本古逸诗“优哉游哉,聊以卒岁”(《左传·襄公二十一年》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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