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原文】
梦李白二首
其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其二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题解】
这两首诗作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秋,当时杜甫在秦川。唐玄宗天宝三载(744),李杜初会于洛阳,即成为至交。天宝四载(745)分手,至此已经十五个年头。至德二载(757),李白因为参加永王李璘的幕府而受牵连,被捕入狱;次年被定罪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县);乾元二年(759)春,李白在流放途中遇赦,随即沿长江东还。但当时杜甫只知李白流放,不知赦还。这两首诗,就是杜甫听到李白流放夜郎后,积思成梦而作,表达了对李白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和关切,体现了一种生死不渝的兄弟般的情谊。
这两首记梦诗,分别按梦前、梦中、梦后叙写,依清代仇兆鳌《杜诗详注》说,两篇都以四、六、六行分层;所谓“一头两脚体”。上篇写诗人初次梦见李白时的情景和心理,表现对故人吉凶生死的关切。此后数夜,又连续出现类似的梦境。于是,诗人又有下篇的咏叹,写梦中所见李白的形象,抒发对故人悲惨遭遇的同情。
【句解】
其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如果是死别,那还可以绝望地吞声一哭而了之,惟独生离却常令人更加悲痛不止。江南山泽是瘴疬滋生流行之处,被放逐贬谪的人为何至今毫无消息?诗一开头便如阴风骤起,吹来一片弥漫全诗的悲怆气氛。诗要写梦,先言别;未言别,先说死,以死别衬托生别,极写李白流放绝域、久无音讯,在诗人心中造成的苦痛。古时一旦被流放,山高路险,一去莫测。所以,古人常把生离死别视为人生两大痛事。
“已”,止。“吞声”,泣不成声。“恻恻”,悲凄悲痛貌。“瘴疠”,感受瘴气而生的疾病。瘴气,是指南方地区山林间湿热蒸发能致病的气。“逐客”,被放逐的人,指李白。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今夜老朋友你忽然来到我梦里,因为你知道我常把你记忆。你如今陷入囹圄,身不由己,哪有羽翼,千里迢迢飞来这北国之地?这两句是说,诗人听到李白长流夜郎的消息,天涯忧念,积想成梦。不说梦见故人,而说故人入梦。而故人所以入梦,又是感于诗人的长久思念,写出李白幻影在梦中倏忽而现的情景,也表现了诗人乍见故人的喜悦和欣慰,巧妙曲折,至诚至真。但这欣喜只不过一刹那,转念之间便觉不对了。“明”,表明。“长”,常常。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
梦中的你恐不会是此生之魂吧,路途遥远,生与死实难估计。故人魂魄,星夜从江南而来,又星夜自秦川而返。来的时候,江南枫林是一片伤心的青色;返回的时候,秦州关塞是一片令人惆怅的昏黑。
联想世间关于李白下落的种种不祥的传闻,诗人不禁暗暗思忖:莫非他真的死了?眼前的他可是魂魄?乍见而喜,转念而疑,继而生出深深的忧虑和恐惧。诗人对自己梦幻心理的刻画,十分细腻逼真。接着,通过用典将李白与屈原联系起来,不但突出了李白命运的悲剧色彩,而且表达自己对李白的称许和崇敬。“魂来”句,指李白之魂所在的地方。出自《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旧说系宋玉为招屈原之魂而作。“关塞”,指当时杜甫所居的关陇一带。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醒来后明月落下清辉洒满了屋梁,朦胧中似乎还能见到你的颜容憔悴。江南水深浪阔,旅途请多加小心,不要失足落入蛟龙的嘴里。
“落月”两句,写梦醒后的幻觉。“颜色”,指梦中李白的面容。看到月色,想到梦境,李白的容貌在月光下似乎隐约可见。凝神细辨,才知是一种朦胧的错觉,这是半醒半睡的境况;看到月光是半醒,看到李白是半睡。写得真实而细致,既是对李白的怀念,又确切表达了自己的心情和情境。“水深”二句,言江湖之间,风涛险恶,表达诗人的担忧与祝告。江南多湖泊,传说有蛟龙生在其间,能食人。此处兼有喻意,“水深”、“蛟龙”喻指政治环境的险恶。“蛟龙”一语见于梁吴均《续齐谐记》:东汉建武年间,有人白天在长沙见到一个自称屈原的人,听他说:“闻君当见祭,甚善。但常年所遗,恒为蛟龙所窃。今若有惠,可以楝叶塞其上,以采丝缠之,此二物蛟龙所惮也。”
其二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浮云一天到晚地在空中悠荡,游子李白也与我相别日久。一连三夜频频梦见你,足以看出你对我的情意是多么亲挚深厚。见浮云而念游子,是诗家比兴常例,李白也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的诗句。天上浮云终日飘去飘来,天涯故人却久望不至;所幸李白一往情深,魂魄频频前来探访,使诗人得以略释愁怀。后两句与上篇“故人”句互相照应,我见君意也好,君明我忆也好,都是诗人推己及人,抒写自己对故人的一片深情。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你向我辞行时,常常心情不展,苦苦地诉说前来不易。你说江湖上风波险恶,唯恐船只失事沉没。诗人选取梦中片断,描述李白的幻影。“告归”句写神态,“江湖”句是独白,表现李白魂魄来去的艰险和他现实处境的恶劣。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你走出门去总是搔着满头白发,好像是为自己壮志不遂而怅恨。京都的官僚们冠盖相续,满城都是,惟独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李白,困顿不堪,失意憔悴。“出门”句,抒发了诗人“惺惺惜惺惺”的感慨,并通过动作、外貌揭示对象的心理。后两句是为李白的遭际鸣不平。“冠盖”,士大夫的服饰和车驾,代指高冠华盖的权贵。“京华”,京都。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谁说天网恢恢,善恶终有报应?你年高身老,却反遭牵累。千秋万代之后,李白的大名必将传扬天下,可那毕竟已是寂寞身亡后的安慰。《老子》谓“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意谓天理如大网,虽稀疏却无漏失,善恶总有归结。“孰云”句反其意,言李白虽善而得恶报。“将老”句,李白获罪时,年已五十九。后两句言外之意是说,现在活着的时候,有谁去顾怜李白困苦的处境呢?在深沉的嗟叹之中,寄托着杜甫对李白的崇高评价和深切同情,也包含着诗人同病相怜的无限心事。所以,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说:“次章纯是迁谪之慨。为我耶?为彼耶?同声一哭!”“寂寞”,指死去,与“身后”同义。
【评解】
这两首五言古诗,字字句句,都恻恻动人。前一首以“死别”发端,后一首以“身后”作结,形成一个首尾完整的结构。两首之间,又处处关联呼应,“逐客无消息”与“游子久不至”,“明我长相忆”与“情亲见君意”,“君今在罗网”与“孰云网恢恢”等,都是维系其间的纽带。但两首诗的内容和意境却颇不相同。从写“梦”来说,前一首初梦,后一首频梦;前一首写疑幻疑真的心理;后一首写清晰真切的形象。从李白来说,前一首写对他当前处境的关注,后一首写对他生平遭际的同情;前一首的忧惧之情专为李白而发,后一首的不平之气兼含着诗人自身的感慨。
总之,两首记梦诗相关而不雷同,都写得深厚真挚,哀感动人。清代仇兆鳌《杜诗详注》评价说:“千古交情,惟此为至。”
【诗人名片】
杜甫简介
杜甫(712-770),字子美,又称杜少陵、杜拾遗、杜工部。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西南)人,祖籍襄阳(今属湖北),生于河南巩县的瑶湾。他生长在“奉儒守官”并有文学传统的家庭中,十三世祖杜预是西晋名将,祖父杜审言是武则天时的著名诗人,做过膳部员外郎;父亲杜闲曾任兖州司马和奉天县令。杜甫早慧,七岁便开始学诗,他自己回忆说:“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读书破万卷”、“群书万卷常暗诵”的刻苦学习,为他的创作准备了充分的条件。十五岁“出游翰墨场”时,他的诗文已经引起洛阳名士的重视。二十岁后,杜甫的生活可分为四个时期:
(一)南北壮游:玄宗开元十九年(731)至天宝四载(745)。开元十九年开始,为了解社会,结识名流,杜甫几次漫游,历时十余年。第一次漫游是在江南吴越一带。他到过金陵、姑苏,渡浙江,泛舟剡溪,直至天姥山下。开元二十三年,回洛阳应进士考试,结果落榜。次年,在齐赵一带开始了第二次漫游,他晚年回忆当时“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壮游》)。在这两次漫游里,他看到了秀丽雄伟的山川,感受了江南和山东的文化,扩大了眼界,丰富了见闻。开元二十九年,筑居于洛阳与偃师之间的首阳山下,与杨氏结婚。天宝三载,在洛阳与已是声名远扬的李白相遇,李白的风采和出众才华,深深吸引了杜甫。二人共游梁宋、齐鲁,访道寻友,谈诗论文,结下深厚的友谊。此后,他曾先后写了十一首诗思念或酬赠李白。次年(745)秋,杜甫西去长安,李白准备重游江东,他们在兖州分手,此后再没有会面。
(二)困居长安:天宝五载(746)至十四载(755)。杜甫到长安,目的是谋求官职,有所作为。天宝六载,玄宗诏征天下有一技之长的人到京应试,杜甫参加了这次考试,但由于“口蜜腹剑”的李林甫要证明“野无遗贤”,所有的应试者无一被选。天宝十载,玄宗举行三个盛典,祭祀“玄元皇帝”老子、太庙和天地。杜甫写成三篇辞气壮伟的“大礼赋”进献,得到玄宗赞赏,命宰相考试他的文章,等待分配,但没有下文。他不断写诗投赠权贵,希望得到推荐,也都毫无结果。十载长安的困守,杜甫未能实现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政治抱负。大约在杜甫到长安不久,父亲就去世了,他的生活因此变得艰难起来。为了生存,为了求官做,杜甫不得不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屈辱生活,以至经常挨饿受冻:“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投简咸华两县诸子》)天宝十四载,杜甫才得到右卫率府胄曹参军这样一个卑微的官职,而这已是安史之乱的前夕。生活折磨了杜甫,也成全了杜甫,使他逐渐深入下层生活,看到了人民的痛苦,从而写出了《兵车行》、《丽人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杰作。十年困守,确定了杜甫此后生活道路和创作道路的方向。
(三)为官流亡:肃宗至德元载(756)至乾元二年(759)。安禄山起兵后,很快就攻陷了洛阳、长安。杜甫听到唐玄宗逃往西蜀,肃宗在灵武即位,便把家属安置在 州羌村,只身北上灵武,不幸被叛军截获,押到长安。至德二载(757)四月,杜甫冒着生命危险,逃出长安,“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述怀一首》),奔赴肃宗临时驻地凤翔,受任为左拾遗,这是一个从八品、却又很接近皇帝的谏官,地位虽不高,却是杜甫仅有的一次在中央任职的经历。就在作谏官的头一个月,他因“见时危急”,上疏营救房琯的罢相,不料触怒肃宗,遭到审讯,几受刑戮。八月,他由凤翔回到 州探视妻子。九月,唐军收复长安,十月收复洛阳,肃宗于十月底返京,杜甫也回到长安,仍任左拾遗。次年(758)五月,杜甫受到肃宗新贵与玄宗旧臣斗争的影响,外调为华州司功参军,从此与长安永别。杜甫回到华州,已是初夏。这时关中大饥,朝廷内李辅国专权,玄宗旧臣房琯等被排斥。“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秦州杂诗二十首》),杜甫对政治感到失望,立秋后毅然弃官,西去秦州。在秦州不满四月,又在初冬赴同谷;停留一月后,走上艰难的蜀道,在年底到了成都。
(四)漂泊西南:肃宗上元元年(760)至代宗大历五年(770)。这十一年内,杜甫在蜀中八九年,在荆湘两三年,写了一千多首诗,占《杜工部集》总数的三分之二以上。《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又呈吴郎》、《秋兴》、《诸将》、《咏怀古迹》、《旅夜书怀》等,都是这一时期的优秀代表。尤其是旅居夔州(今四川奉节)期间创作的律诗,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和前期不同的,这一时期的杜诗带有更多的抒情性质,形式也更多样化。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创造性地赋予了七言律诗以重大的政治和社会内容。杜甫在夔州时说自己“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实际上他在成都先后住过五年,生活还是比较安定的。上元元年春,他在成都城西浣花溪畔建筑了草堂,结束了四年流离转徙的生活。上元二年(761)末,杜甫的故交严武出任成都尹兼御史中丞,给了杜甫不少帮助。代宗宝应元年(762)七月,严武应召入朝,剑南西川兵马使徐知道叛乱,杜甫流亡到梓州、阆州。宝应二年春,延续八年的安史之乱结束,但国内混乱的局面尚未结束,西方的吐蕃又大举入侵,十月间一度攻陷长安。广德二年(764)春,严武又被任命为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杜甫也在三月回到成都。严武举荐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杜甫在成都节度使幕府中住了几个月,因不惯于幕府生活,一再要求回到草堂,最后严武允许了他的请求。永泰元年(765)五月,杜甫率领家人离开草堂,乘舟东下。“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去蜀》),结束了漂泊西南生活的前半阶段。九月到达云安,因病不能前进,次年暮春病势减轻,才迁往夔州。在夔州居住不满两年,创作十分丰富,有诗四百余篇。
后来,因为夔州气候恶劣,朋友稀少,杜甫便在大历三年(768)正月起程出峡。三月到江陵。本想北归洛阳,又因河南兵乱,交通阻隔,不能成行。在江陵住了半年,移居公安数月,在年底到达岳阳。大历四年至五年是他生活的最后两年,居无定所,穷困潦倒,疾病缠身,十分凄凉。他往来岳阳、长沙、衡州、耒阳之间,大部分时间是在船上度过的。大历五年(770)冬,已半身偏枯的诗人贫病交困,飘零在长沙与岳阳之间湘江的一叶扁舟上,写下《风疾舟中伏枕书怀》这首三十六韵的长诗,诗中有句“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仍以国家为念。除了摇橹的船夫和一盏残灯与他作伴之外,仅剩下凄苍肃立的青山和瑟瑟入骨的寒风。几天后,诗人便溘然长逝了,终年五十九岁。
杜甫死后,灵柩停厝在岳阳。四十三年后,即宪宗元和八年(813),才由他的孙子杜嗣业移葬于河南首阳山下。
杜甫生活在唐王朝由盛到衰的转折时期,经历了玄宗、肃宗、代宗三朝。他空有“致君尧舜上”的远大抱负,却始终未得到重用,一生饱经忧患。战乱的时局把他卷入颠沛流离中,使他真切地接触了当时的种种社会景象,因而能更深刻地体察到各种矛盾和弊端,体验到下层百姓生活的艰辛和困苦,并用诗歌把这一切反映出来。
杜甫说,自己是“乾坤一腐儒”(《江汉》)。在生前和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杜甫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在流传至今的唐人选的唐诗里,只有韦庄编选的《又玄集》选了杜诗七首。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专门选录从肃宗到代宗末年这一时期的诗,其时也正是杜诗的代表作大量产生的时期,而选者还声称要力革过去选本之弊,“朝野通取,格律兼收”,共选诗人十六位,竟没有杜甫;五代时韦縠编选的《才调集》,选唐诗一千首,里面连杜甫的名字都没有。那时,杜甫并不显得伟大。
可是伟大的历史人物,终会为历史所认识。杜甫死后大约半个世纪,中唐诗人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称,诗至于子美,“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白居易《与元九书》称,杜诗“贯穿今古,缕格律,尽工尽美,又过于李(白)”。到了宋代,王禹偁在《日长简仲咸》中说过一句很深刻的话:“子美集开诗世界。”王安石则在《杜甫画像》里面说:“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苏东坡《王定国诗集叙》称:“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到了现代,闻一多《唐诗杂论·杜甫》称,杜甫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大诗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
杜甫的诗,人称“诗史”。唐人孟《本事诗·高逸第三》中早就说:“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宋人胡宗愈《成都草堂诗碑序》也说:“先生以诗鸣于唐,凡出处去就、动息劳佚、悲欢忧乐、忠愤感激、好贤恶恶,一见于诗,读之可以知其世,学士大夫谓之‘诗史’。”杜诗被称为“诗史”,在于具有史的认识价值。他描写了安史之乱前后的许多重要事件,描写了百姓在战争中承受的苦难,以深广生动、血肉饱满的形象,展现了战火中整个社会生活的广阔画面。常被人提到的重要的历史事件,在他的诗中都有反映。至德元年(756)唐军陈陶大败,继又败于青坂,杜甫有《悲陈陶》、《悲青坂》;收复两京,杜甫有《收京三首》、《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九节度兵围邺城,杜甫写了《洗兵马》;后来九节度兵败邺城,为补充兵员而沿途征兵,杜甫写有“三吏”、“三别”。
杜诗不仅提供了史的事实,可以证史,有些还可补史之不足或失载,如《三绝句》中写到的渝州、开州杀刺史的事,未见史书记载,而从杜诗可见安史之乱后蜀中的混乱情形。《忆昔》则描述了开元盛世的繁荣景象:“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游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这是常被史家用来说明开元盛世的一首诗。写时事,不始于杜甫;但是到了杜甫,才以如此广阔的视野,并如此频繁地写时事。
当然,作为“诗史”,杜诗绝非客观的叙事,用诗体去写历史,而是在深刻反映现实的同时,通过独特的风格表达出作者的心情。清人浦起龙说:“少陵之诗,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会寄焉者也。”(《读杜心解·少陵编年诗目谱附记》)杜甫的诗涉及玄宗、肃宗、代宗三朝有关政治、经济、军事以及人民生活的重大问题,无不浸透了诗人的真情实感。例如杜甫中年时期的杰作《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和《北征》,里边有抒情,有叙事,有纪行,有说理,有对于自然的观察,有对社会矛盾的揭露,有内心的冲突,有政治抱负和主张,有个人的遭遇和家庭的不幸,有国家与人民的灾难和对于将来的希望。这两首长诗包含这么多丰富的内容,作者的心情波澜起伏,语言纵横驰骋,证明他在这不幸的时代,面对社会的种种现象都敏锐地发生强烈的感应。这样的诗是诗人生活和内心的自述,也是时代和社会的写真。
杜诗的形式多种多样。他令每种诗的形式都得到了新的发展。在五言古诗里,他善于记载艰苦的旅程、社会的万象、人民的生活以及许多富有戏剧性的言谈动作,最显著的例子是《羌村》、《赠卫八处士》、“三吏”、“三别”等。在七言古诗中,他擅长抒写或豪放或沉郁的情感,表达对于政治和社会的意见,如《洗兵马》、《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五、七言律诗占杜诗的一半以上,功力甚深。五律已见于杜甫的漫游时期,七律名篇多产生于到达成都以后。杜甫深厚的感情在五律中得到凝炼,在七律中得到充分的发扬。五律名篇有《春望》、《天末怀李白》、《春夜喜雨》、《水槛遣心》、《客夜》、《旅夜抒怀》、《登岳阳楼》等;七律名篇有《蜀相》、《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登楼》、《阁夜》、《咏怀古迹五首》、《白帝》、《诸将五首》、《秋兴八首》、《登高》等。杜甫还写了许多五言排律和多首七言排律,使排律得到很大的发展,其中《秋日夔府咏怀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长达一千字。杜诗中的绝句基本上都是在漂泊西南的最后十一年所写。由于古诗和律诗的巨大成就,杜甫的绝句往往不被人注意,但是在即景抒情、论诗怀友、吸取民歌精华等方面,杜甫的绝句仍有不少贡献。
“诗仙”李白和“诗圣”杜甫,历来公认是唐代诗坛上的双子星座。李诗不假人工,如行云流水,是后人可慕而不可学的天才美、自然美。而杜诗沉郁顿挫、深刻悲壮、气势磅礴,却又严格收纳在工整的音律节奏中,抑扬开阖、起伏呼应,都合乎于规矩,是人人可学的人工美、艺术美。羡太白之洒脱超俗者,多推崇李白。慕子美之学深品正者,推尊杜甫。正如严羽《沧浪诗话》所说:“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
杜甫把诗看作是他终生的事业,自称“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从七岁学诗,直到去世前夕,他从未停止过写诗。他既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又肯在艺术上狠下功夫,自称“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新诗改罢长自吟”(《解闷十二首》之七)。杜甫确实凭借着他瑰丽的诗歌,永远活在了我们的文学史上,成为中华文化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
当我们梦到杜甫跨过千年,飘然孑立于眼前时,那将不再是青衫灰黯、神色孤伤的形象。因为经过历代读者的重新描画,杜甫已不仅仅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中华文化的一种雄浑与博大、沉郁与明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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