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原文】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日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题解】
这是一首被誉为千古绝唱的长篇叙事诗,作于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十二月。白居易时年三十五岁,任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尉。一天,他与在当地结识的秀才陈鸿、王质夫同游仙游寺,谈起五十多年前的天宝往事。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及相关遗闻传说,让三人不胜感慨。他们惟恐此事与时消没,不闻于世,王质夫遂提议,由擅长抒情的白居易为之作歌,由陈鸿为之写传奇小说《长恨歌传》。于是,诗、传一体,相得益彰。白居易由此被呼为“《长恨歌》主”。
【句解】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汉皇爱好美色,想得到绝代佳人,做皇帝统治天下多年,却一直找不到最理想的美人。开篇两句看似寻常,含量却极大。作为一国之君,不“重德思贤才”,却“重色思倾国”,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只七个字,就揭示了故事的悲剧根源,确定了全诗情节发展方向。“倾国”一词,本来指能够使全国人为之倾倒的美色。《汉书·孝武李夫人传》载,李延年向汉武帝引荐李夫人时,曾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但在这里,后人读出了它的另一重意义:“思倾国,果倾国矣!”
“汉皇”,指汉武帝刘彻。唐人文学创作常以汉称唐,这里借指唐玄宗李隆基。本诗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只开头一句以汉代唐,其它地名人名大都是实有的。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杨家有个女儿,刚刚出落成人,娇养在深闺里,无人有幸相识。“杨家”,指蜀州司户杨玄琰家。杨家有女,小名玉环,蒲州永乐(今山西芮城)人,自幼由叔父杨玄珪抚养。开元二十三年(735),杨玉环十七岁,被册封为玄宗之子寿王李瑁之妃。二十二岁时,玄宗欲纳为妃,碍于公媳名分,将其度为女道士,住太真宫,道号太真。二十七岁,玄宗册封她为贵妃。
白居易将杨玉环写成以“处子”入后宫,有人以为这是“为尊者讳”。其实不然。白居易并非单纯地批判李、杨的爱情,他是要让他们的爱情建立在纯洁真挚的基础上,从而体会那一份由自身葬送爱情的无可奈何的感伤。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天然生成的美丽姿色,毕竟不能自甘埋没;时机到来的那一天,她果然被选到君王身边。此正白居易《昭君怨》“明妃风貌最娉婷,合在椒房应四星”之意。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她回眸一笑,就生出百般妩媚、千般娇羞;相形之下,六宫中的美人全都黯然失色。这里,“一”和“百”形成映衬,又和“六宫”形成对比。只“一笑”,就能生“百媚”,见出杨妃的绝顶美艳与万种风情。从“一”到“百”,再到“六宫”,数位的递升,展示了杨妃魅力的不可抗拒,为后文写她受到独宠作了铺垫。“粉黛”,本为女性化妆用品,这里代指六宫中的女性。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寒冷的初春,皇帝赐她到华清池沐浴,柔滑的温泉水浸润着她美玉似的肌肤。“滑”,是华清宫水的特征,也是杨妃肌肤的特征,同时形象地呈现出晶莹水珠与光洁皮肤互映的情状。“凝脂”,出自《诗经·卫风·硕人》“肤如凝脂”。它传达给人的感觉,一是白净细嫩,二是光滑滋润,三是清凉可人。杨妃“丰肉微骨”,“肌理细腻”,赐浴华清之时正值年轻,故以“凝脂”形容十分恰当。“华清池”,在今陕西省临潼县南的骊山下。唐贞观十八年(644)建汤泉宫,咸亨二年(671)改名温泉宫,天宝六载(747)扩建后改名华清宫。玄宗每年冬季和春初都要到此游乐。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侍奉的宫女将贵妃扶起,她显得娇滴滴的,身软无力;这正是她刚刚得到皇帝宠爱的时候。“恩泽”有两意:一指皇帝宠幸,二指云雨欢会。写云雨欢会,不带色情,而以含蓄丽辞状之,是高明处。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她有云一般的鬓发,花一样的容貌,头上装饰着轻轻摆动的金步摇。在温暖的芙蓉帐里,她和皇帝欢度春宵。“云鬓”,形容女子鬓发轻盈飘逸。“金步摇”,古代贵族妇女的一种首饰。以金做成“山题”(山形的底座),用金银丝屈曲制成花枝形状,上面有金、银、翡翠做的花、鸟、兽等装饰,缀以珠玉,插在头上,随步而摇曳生姿,故曰“步摇”。“芙蓉帐”,绣着莲花的华贵帐子。“芙蓉”即荷花。参以下文“芙蓉如面柳如眉”、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脸似芙蓉胸似玉”、《感镜》“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简简吟》“色似芙蓉声似玉”等诗,则知此处不单单写帐,而有以帐上“芙蓉”与帐里“芙蓉”相比映之意。“暖”,非仅指“芙蓉帐暖”,也有暗喻李、杨欢爱缠绵之意。“度春宵”之“春”,一方面照应了前文中的“春寒”句,另一方面极言良宵之可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春宵是那样的美好,只是苦于太短,干脆睡到太阳老高。从此以后,君王再也不上早朝听政了。“春宵”承上,属修辞中的顶真格,同时又开启下文。“春宵”之可贵,正在其短,而李、杨鱼水和谐,爱意正浓,尤觉“春宵”之短。这两句不但写李、杨欢情浓烈,亦含有贪爱怠政之意。因为圣明君主亲躬政事,日夜操劳犹恐有失,决不会贪睡而“不早朝”。而沉溺于个人情欲之中的君主,无论其情欲是否合理,都终非“圣明天子事”。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她享受着君王的恩宠,侍奉君王欢宴,没有一丝空闲。春日之时,随从君王游赏,夜晚之时,陪伴君王共枕。“承欢侍宴”,据《新唐书·杨贵妃传》:“……太真得幸,善歌舞,邃晓音律。且智算警颖,迎意辄悟。帝大悦,遂专房宴。”“夜专夜”指夜夜由杨妃一人独占侍寝之机。这两句和上面其他几句一起,概括李、杨缠绵情状,将浓烈欢情与荒废朝政融在一起。今日之沉缅美色,正是他日“长恨”的内因。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后宫中的美女有三千多人,但三千人的宠爱都集于她一身。一句之中,用大小迥异的两个数字,形成对立之势,给诗句增添了表现力。前面“回眸”一联,采用的是递升的夸张,此处用的则是递减,充分写出杨妃得宠之专、受宠之深。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她在华美的房屋中梳好晚妆,更显娇艳,准备着侍奉君王过夜;玉楼欢宴完毕,醉意中更洋溢着春情。《长恨歌》前半部分用了许多“春”字,这当然并不意味着李、杨一系列的活动只发生在春天,诗人只是利用了“春”这一原型意象而已。春天是万物萌动的季节,是人的情欲勃发的季节。细细品味《长恨歌》前半部分,我们就会发现,有“春”这一背景作衬托,李、杨的爱情就更加热烈,更显浪漫。“金屋”,指专为女性所修之华美房室。据《汉武故事》载,汉武帝年幼时曾说,如果能娶表妹阿娇作妻子,就给她造一座金屋住。这里是指杨贵妃的住所。“玉楼”,华贵的楼阁,《十洲记》:“昆仑有玉楼十二。”此指华贵的宫室。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凭借贵妃,杨氏一门兄弟姐妹个个拜爵封官,领了封地。真是令人羡慕呀,一家门户尽生光彩。天宝四载,唐玄宗册封杨玉环为贵妃后,追赠其父杨玄琰为太尉、齐国公;叔杨玄珪擢升光禄卿;宗兄杨铦为鸿胪卿;杨锜为侍御史;杨钊为右丞相,赐名国忠;母封凉国夫人;大姐、三姐、八姐分别封为韩、虢、秦国夫人。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杨氏一门,出入宫廷,执掌朝政,势焰熏天。“列土”,即裂土,封给爵位和食邑(分封土地)。“可怜”,可爱,值得羡慕。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于是,使得天下的父母们都改变了心愿,不重视生男孩,只想生个千金。杨妃的得宠,居然改变了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观念。白居易如此写,目的很明确,仍是为了显示李隆基对杨妃宠爱之至,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影响。陈鸿《长恨歌传》通行本云,当时民谣有“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楣”,门户上的横木,古时显贵之家门户高大,因以门楣称门第。此句指杨家因生女而一门显赫。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骊山的华清宫,高高地耸入云霄;美妙动听的音乐,随风飘荡,处处都能听到。此处是写音乐,更是写李隆基与杨贵妃。因为他们都懂音乐、爱音乐,音乐的美妙与持续隐寓着李、杨爱情的浓烈与缠绵。而在这快活似神仙的背后,君王已忘了“人间”。“骊宫”,骊山上的宫殿,即华清宫。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配合着管弦之乐,她轻歌曼舞。皇帝如醉如痴,整日整夜,看个不够。据《旧唐书·杨贵妃传》载:“太真姿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丝”,指弦乐器,“竹”,指管乐器。
歌舞丝竹在缓慢舒长的节拍下,渐趋于平稳,李杨长相厮守的爱情生活,也要就此在尘世间告终。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突然间,渔阳叛乱的战鼓惊天动地而来,惊断了宫中演奏的《霓裳羽衣曲》。至此,全诗的节奏和笔调,顿时由缠绵婉转,变为劲健快捷。“渔阳鼙鼓”句,指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禄山起兵叛乱。“渔阳”,郡名,辖今北京平谷区和天津蓟县等地,当时属于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的辖区。“鼙鼓”,古代骑兵用的小鼓,这里泛指战场上的鼓声。“破”,古乐舞曲中有“入破”,这里指破坏。“霓裳羽衣曲”,唐代大型舞曲。《新唐书·礼乐志》载,开元年间,“河西节度使杨敬述献《霓裳羽衣曲》十二遍”,经唐玄宗润色并作歌辞。乐曲着意表现虚无缥缈的仙境和仙女形象,天宝后曲调失传。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京城里到处升起了烟尘,成千上万的车辆马匹护卫着皇帝逃往西南。“九重城阙”,九重门的京城,此指长安。“烟尘生”,指发生战事。“西南行”,指逃亡四川。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安禄山破潼关,逼近长安。玄宗带领杨贵妃等,凌晨自延秋门出,随从仅宰相杨国忠、韦见素、陈玄礼、内侍高力士及太子等人;亲王、妃主、皇孙以下,大都从之不及。可知这次逃亡极为仓促。“六军扈从者,千人而已”,情况本来十分狼狈,可是写到诗里,就和历史不一样了。诗中用“千乘万骑”,有“为尊者讳”之意。《傅雷家书》评价说:“写帝王逃难自有帝王气概。”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皇帝的仪仗车驾飘飘摇摇,行进中走走停停。从京城西门逃出,两天才走了不过一百余里,来到马嵬坡。安史叛军眼看就要杀来,逃难入蜀的队伍应该是没命地奔跑,为何行进如此迟缓呢?这是因为“千乘万骑”本不想追随李、杨落荒而逃。这两句反映军心不稳、人心涣散,含蓄地烘托出兵变即将发生时的气氛,预示着悲剧的高潮即将出现。“翠华”,皇帝仪仗队上树立的华盖,以翠鸟之羽毛为饰,故名。“百余里”,指马嵬距长安一百多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护驾的六军不肯前行,又有什么办法呢?在凄楚缠绵之中,绝代美人杨贵妃就这样被凄惨地勒死于马前。“六军”,周代制度,天子六军,每军一万二千五百人,后泛称皇帝的警卫部队。“宛转”,犹展转,形容美人临死前哀怨凄楚缠绵的样子。“蛾眉”,本指美女的眉毛,后借指美女,此处指杨贵妃。《资治通鉴》载,到马嵬驿后,将士饥疲,多已愤怒。陈玄礼以祸由杨国忠起,要杀掉他。正巧吐蕃使者二十余人拦住了杨国忠,诉说饥饿无食。杨国忠还没来得及答复,军士就大呼:“杨国忠与胡虏谋反!”在逃跑中,杨国忠被军士杀死。唐玄宗听到喧哗之声,出门察看情由,并慰劳军士,命令军士收队,但军士不肯响应。唐玄宗派高力士问是怎么回事,陈玄礼回答说:“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唐玄宗说:“贵妃深居,安知国忠反谋?”高力士回道:“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玄宗只好命高力士把贵妃带到佛堂,将她勒杀。
“六军不发”,要求处死杨贵妃,是愤于唐玄宗迷恋酒色,祸国殃民。诗句以替罪羊之死,委婉含蓄地抨击了唐玄宗。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头上的花钿一件一件掉落地上,无人拾取;其中有珍贵的翠翅、金雀,还有玉搔头。“花钿”,用金翠珠宝等制成的花朵形首饰。“翠翘”,一种镀成翠色的、像鸟儿翘着长尾样的头饰。“金雀”,指雀形的金钗。“玉搔头”,指用玉制成的簪子。这些都是“花钿”的具体种类。诗人一一细数,写香消玉殒之凄情惨状,宛然如在目前。上文的“云鬓”句,虽然也是罗列静态性名词,但尾字“摇”多少使句子具有了一点动感,这动感与李杨热烈的爱恋是映衬着的。而“翠翘”句同样罗列静态性名词,全句无半分活力,这正与杨妃之惨死相宜,与“无人收”相呼应。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一代君王,面对此状,只能掩面痛哭,却无法挽救;回头眷顾,禁不住血泪交流。“救不得”,不是不想救,而是救不了,是无助与无奈。既曰“掩面”,又曰“回看”,岂不矛盾?其实,“掩面”是不忍见其死,“回看”是不忍无情地离去。这里,一“血”一“泪”,一死一生,衬托出凄惨、痛苦、万般无奈的情状。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秋风瑟瑟,卷起漫天黄尘,君臣们历尽艰辛,通过盘旋曲折、高入云霄的栈道,才抵达剑阁。“剑阁”,又称剑门关,在今四川剑阁县东北大、小剑山之间,是由秦入蜀的要道。此地群山如剑,峭壁中断处,两山对峙如门。诸葛亮为蜀相时,命人凿石架凌空栈道以通行。据历史记载,玄宗幸蜀并不经过剑门关。白居易如此虚构,意在借助剑门关的险峻,渲染一种艰辛的氛围。另外,入蜀之初在六月,七月即达成都,一路上的真实景况也不会“黄埃散漫风萧索”。秋天乃万物凋零、生机消歇的季节,是生命悲剧的季节。从春天到秋天,李、杨爱情也走向悲剧。白居易虚构路途的险峻、时景的萧瑟,无非要与当时动荡的时局,与玄宗衰飒的心境相配合。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峨嵋山下行人稀少,太阳暗淡无光,旌旗也失去色泽。“峨嵋山”,今四川峨眉山。明皇逃蜀,并未经过,这里也是泛用典故。“无光”与“薄”互文,渲染气氛,以衬托人物的心境。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蜀江一片碧绿,蜀山一派青葱,日日夜夜触动着君王的相思之情。这是以佳景衬哀情:山水长在,美景依然,但美人已逝。“朝朝暮暮”,用循环往复的动态变迁,表现内心的孤寂与苦闷。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在行宫里望月亮,是一片伤心之色;空山夜雨里,听铃铛声响,是令人断肠的哀音。这两句诗不直说唐明皇伤心断肠,而以悲凉之景,烘托人物的痛苦悲情,曲尽其妙。“行宫”,皇帝外出时临时居住的宫室。“夜雨闻铃”,栈道险要处,要拉铁索方能通过,上系铃铛,以便行人闻声前后照应。唐代郑处诲《明皇杂录》云:“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属(遇)霖雨(连阴雨)涉旬,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明皇)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
天旋日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战乱平定后,时局好转,君王起驾回京,路经赐死杨贵妃的马嵬坡,徘徊留恋,不忍离去。“天旋日转”,暗指肃宗至德二年(757)九月,郭子仪军收复长安,十二月唐玄宗回到长安。去时同车共载,返时人如黄鹤,再经马嵬,怎能不倍感伤情!“龙驭”,皇帝的车驾。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马嵬坡下,杨妃葬身之处,空有荒凉的泥土,再也见不到她美丽的容颜。据史载,唐玄宗由蜀返回长安,途经马嵬坡葬杨妃处,曾派人置棺改葬。挖开土冢,尸已腐烂,惟存所佩香囊。一个“空”字,蕴含着唐玄宗悲哀、痛苦的回忆和无尽的思念之情。“马嵬坡”,在今陕西省兴平市西。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君看着臣,臣望着君,伤心的眼泪,打湿了衣裳。向东远望长安城,放松马绳,任它前行。马嵬坡距长安百余里,东望是望不到的,此处只是说长安从心理上感觉已近。即将回到失而复得的京城,本该快马加鞭,然而玄宗怅然若失,意趣全无,只因美人已去,其他一切似已无足轻重,正所谓“不爱江山爱美人”。“都门”,都城之门,这里代指长安。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回到宫中,水池庭苑依然如故;太液池的荷花、未央宫的杨柳,还是那样娇媚动人。那荷花就像贵妃美丽的面容,柳叶就似她的双眉,面对此景,叫人如何不伤心落泪?“太液”、“未央”,是对“池苑”的具体申说。“太液”,即太液池,在大明宫内。“未央”,汉有未央宫,这里借指唐长安皇宫。
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
熬过了春风拂面、桃李盛开的日子,却难度秋风秋雨吹打梧桐落叶的时节。上句呼应前文“春从春游夜专夜”等句,暗示李、杨昔日形影相随缠绵甜蜜的爱情;下句开启下文“西宫南内多秋草”等句,点出李隆基目前形影相吊思恋欲绝的处境。诗人以时光和景物烘托人物的思想感情,把秋天与春天进行近距离地观照、对比,使李、杨前后境遇的大起大落,更为鲜明地表现出来。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西宫、南内到处都是枯黄的秋草;台阶上落满了红叶,无人清扫。这两句用凄凉的气氛、环境,烘托出李隆基居处的荒凉冷落和后期生活的痛苦孤独、百无聊赖。其中所突出的衰草这一意象,和人物的心情是对应的,同时暗示了被隔离的处境。“西宫南内”,皇帝居住的皇宫叫“大内”,亦简称“内”。唐代以太极宫为西内,大明宫为东内,兴庆宫为南内。唐玄宗回京后,先住在南内。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宦官李辅国挑拨玄宗和肃宗的父子关系,把玄宗迁到西内的甘露殿,实际是幽禁。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当年的梨园弟子新添了根根白发,椒房的宫女太监们一个个容颜衰老。“梨园弟子”、“椒房阿监”,都是承平时李、杨生活的见证人,而今都垂垂老矣。时间的流逝、人事的流转、今昔变迁之慨,已意在言外。“梨园”,唐玄宗时宫中教习音乐的机构。开元二年,选坐部伎子弟三百,唐玄宗亲自教法曲,号为“皇帝弟子”;因院所靠近禁苑的梨园,故又称“梨园弟子”。“椒房”,后妃居住之所,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暖,兼辟除恶气,使有香气。后亦以“椒房”为后妃的代称。“阿监”,宫内近侍之女官或太监。“青娥”,年轻的宫女。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夜晚的宫殿中流萤乱飞,玄宗愁闷无语,悄然相思。一盏孤灯相伴,灯草挑尽,仍然辗转难眠。“夕”为时间意象,黄昏之时,最易引发人的思念与哀愁。“殿”为空间意象,其空旷又易引发人的孤独之感。“萤”指萤火虫,古人认为萤火虫是腐草所化,所聚之处多为荒芜冷落之地。萤火虫的微弱光亮与无边的暮色形成强烈的对比,使本已空旷的大殿更觉昏暗。就在这一片昏暗中,惟有两种光,一是孤灯,一是萤火虫,更加烘托出凄凉的景象。“孤灯”,除了表示数量意义之外,还带有一层情感色彩,实指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的玄宗。古时用灯草点油灯,过一会儿就要把灯草挑一下,让它继续燃烧。“挑尽”,是说夜已深了。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总觉得长夜漫漫,钟鼓迟迟不响,眼看着夜色一点点退去,天空渐渐露出曙光。上句照应上文“夕殿”句,下句照应“孤灯”句。一早一晚,暗示玄宗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杨妃。“钟鼓”,报时的工具,所谓晨钟暮鼓。“迟迟”,是说时间迟缓,拖得很长,这是不眠人的自我感觉。“初长夜”,意为漫漫长夜刚刚开始。“耿耿”,明亮之意。“星河”,银河。银河在即将天亮时愈显明亮。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寒冷的鸳鸯瓦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冰凉的翡翠绣被,与谁共用?这两句是形容玄宗失去贵妃后的孤独、凄楚与悲伤。“鸳鸯瓦”,屋顶上的瓦一俯一仰,相合构成一对,如鸳鸯双栖,故名。“翡翠衾”,布面绣着翡翠鸟的被子。鸟儿雌雄双飞,是爱情的象征。白居易在作品后半部分往往明里暗里把李、杨境遇前后进行对比。李、杨相亲相爱之时,“芙蓉帐暖度春宵”;爱情失落之后,“翡翠衾寒谁与共”。一“暖”一“寒”,是自然界变迁所致,更是人事变迁的结果。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生离死别已经过了一年,杨妃的亡魂始终未曾进入梦中。思念到极处,在梦中相见也可聊以慰藉,然而这样的期待依然落空。此时的痛苦真是到了无以复加、难以忍受的地步。这两句为下文作好了铺垫。“经年”,唐玄宗于天宝十五载(756)六月离长安奔蜀,次年十二月回长安,历经一年半。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有一位临邛的道士客居长安,能用至诚招回死者的魂魄。“临邛”,今四川邛崃县。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爱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把道士说成是临邛的,除四川为道教发祥地外,可能还以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隐喻李杨故事。“鸿都”,东汉都城洛阳的宫门名,这里借指长安。
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为太上皇苦苦思念贵妃、辗转不眠之情而感动,于是命道士想方设法努力去寻找贵妃灵魂。“为感”、“遂教”之前省略了主语,至于是谁,不必细究。“展转思”总结上文“黄埃”以下三十二句所写李隆基思恋杨妃之状。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道士腾云驾雾,疾驰如闪电,几乎一切地方都寻找个遍。结果,上登九天,下入黄泉,两下里渺茫迷离,全都找不见。这里是具体描写“殷勤觅”的情状。“下”之后承上省一“穷”字。“碧落”,道家所称东方第一层天,为碧霞满空状。这里泛指天上。“黄泉”,人死后埋葬的地穴,借指阴间。“两处”与“皆”、“茫茫”与“不见”相互作用,加强了否定与绝望的语气。为表现道士行动的积极紧张,诗人在前二句紧锣密鼓地运用了动词“排”、“驭”、“奔”和“升”、“入”、“求”。句式于整齐中求变化,显得张弛有节、缓急有序。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忽然听说东海之上有座仙山,坐落在虚无缥缈的云海间。玲珑的楼阁上,萦绕着五色祥瑞之云,楼里面住着风姿绰约的天仙。于寻觅希望即将完全破灭之际,接以“忽闻”,使文章叙述陡起波澜。而由“忽闻”转入肯定性叙述,点逗出“仙山”后,复接以“虚无缥缈”之词再作跌宕,然后正式推出具体实在的“玲珑”、“楼阁”和“仙子”,使得诗意曲折有致,并伴随着终有所得的惊喜。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其中有一位仙女名叫太真,她雪一样的肌肤,花一样的容貌,看起来很像要寻找的贵妃。诗人写杨妃的出现,故意不下肯定语,而模糊言之。“太真”,杨玉环为道士时的道号。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轻轻叩响金色楼阁中西厢房的玉门,请求仙女小玉、双成速去报知。“金阙”,黄金装饰的宫殿门楼。“玉扃”,玉石做的门环。“小玉”,吴王夫差女。“双成”,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这里都是借指杨贵妃在仙山的侍女。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听说汉家天子派来了使者,九华帐里的她从梦中猛然惊醒。“惊”,既指杨妃由梦而醒,也意味着方士的到来事出意外。“汉家”,代指唐朝。“九华帐”,绣饰华美的帐子。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披起衣服,推开枕头,走出床帷,激动得来回走动不停,一路上把珠帘银屏层层打开。上句七字之中竟有四个动词,层次感很强地展示出杨妃接连不断的行动,透露出她在仙界朝思暮想的殷切期待和由于消息突然传来而表现出的惊喜,以及由惊喜带来的不知所措。“珠箔”,珠帘。“银屏”,饰银的屏风。“迤逦”,接连不断。
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她发髻半偏,刚刚睡醒,等不及梳洗打扮,甚至顾不上扶正花冠,便急急忙忙走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杨贵妃站在仙山之上,清风吹来,衣袖轻轻飘起,就好像当年为君王表演《霓裳羽衣舞》时一样妩媚动人。诗人借助想象,让杨贵妃的形象在仙境中再现。她风采依旧,但已是亡魂,恒在的美丽,掩饰不住人世变迁的哀伤。“袂”,袖子。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杨贵妃身居仙山蓬莱宫中,天长日久,生涯寂寞;听到玄宗派遣使节到来,她如玉的容颜流满了晶莹的清泪,就好像一枝梨花带着点点春雨。“玉容”应以“梨花”,均有白皙之意。由于梨花色白且经不住晚春风雨,诗人往往用它象征不幸而哀伤的女性。“泪阑干”应以“春带雨”,写杨妃珠泪潸然之貌。一句直接描绘,一句间接描绘,同一意象获得了叠加的效果,二者融合成一个完整的形象。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她含情凝目,再三请道士转谢君王,诉说着与玄宗一别以后音容渺茫的惆怅。“两渺茫”,指李、杨两地悬隔,空有相思而不得相见。“一别”句以下数句,把叙述者(白居易)的叙述与故事中人物(贵妃)的叙述结合在一起,用双声更好地唤起读者心理上的共鸣。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昭阳殿里的恩恩爱爱已经断绝,贵妃只能在蓬莱宫中苦度漫长的时光。一“绝”一“长”,道出爱情属于短暂的过去,未来已归于无尽的孤寂。“昭阳殿”,汉成帝宠妃赵飞燕的寝宫,此借指杨贵妃住过的宫殿。“蓬莱”,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这里指贵妃在仙山的居所。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回头下望人世间,只能望见尘雾,却始终无法看到长安。此二句道出生死隔绝,为开启下文着笔。长安既不得见,相会自然更无因缘,于是才有聊寄信物以表深情的描绘。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惟有拿出当年与君王恩爱时所得的旧物略表深情,请求道士把这钿盒、金钗带回君王前。金钗被掰成两股,钿盒分作两半,双方各持一股、一扇。只要两人同心,如金钿一样坚贞,天上人间虽阻隔重重,总会有相聚的那一天。
不写成“钿盒”而用“钿合”,也许还有相合、相会之意。以物之两半相合喻夫妻合谐,或以两半之分喻两情悬隔,这种写法由来已久。金钗、钿盒原是完整的两件东西,如今一分为二。一方面,如原文所言,是表示爱情的地久天长;但另一方面,意味着永无复合的可能。这也正象征李、杨再次结合的期望永无实现的可能,具有反讽效果。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临别时又反复多次委托道士把话儿捎去,其中的誓愿只有两人知道。有一年七月七日,在长生殿上,夜深人静时,两人曾山盟海誓:在天上愿作相依双飞的比翼鸟,在地上愿作相生相缠的连理枝。
“七月七日”,为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之时。“长生殿”,在骊山华清宫集灵台侧近。不过,唐代也称皇帝寝殿为长生殿,不必细究。这几句写得哀婉动人,深情缠绵。“七月”以下六句,为作者虚拟之词。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长恨歌》云:“长生殿七夕私誓之为后来增饰之物语,并非当时真确之事实”,“玄宗临幸温汤必在冬季、春初寒冷之时节。今详检两《唐书·玄宗纪》无一次于夏日炎暑时幸骊山。”“比翼鸟”,传说中的鸟名,只有一目一翼,其名鹣鹣,雌雄并列,紧靠而飞。“连理枝”,两棵树枝干连生在一起。古人常用此二物比喻情侣相爱、永不分离。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虽然天长地久,也会有穷尽时,但这生离死别的绵绵长恨,却永远不会有了结的时候。最后两句以概括性的语言点明“长恨”,表现了唐玄宗对杨贵妃的爱情誓言不能实现的千古遗恨。这两句常为后人引用。《老子》谓“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里则反其意而用之。通过“尽”对“天长地久”的否定,极度夸张地写出了“恨”之长。同时,又通过“此恨绵绵无绝期”,显示了“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愿望的虚妄,加深了李、杨爱情的悲剧意义。而李、杨永恒的分离与无尽的思恋,又把他们的悲剧放大了,使人冥冥之中感受到的那一份心灵负荷愈见沉重,无可奈何的感伤之情愈加强烈。
【评解】
这是一首著名的长篇叙事诗,以“长恨”为中心,生动地描绘了唐玄宗、杨贵妃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及悲剧结局。其中相当复杂的情节,只用精练的几句话就交代过去,而着力于情的渲染。诗人从反思的角度写出了造成悲剧的原因,但对悲剧中的主人公又寄予同情和惋惜。全诗写得婉转细腻,却不失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明明是悲剧,却又那样超脱,实为浪漫与古典兼备的绝妙典型。读后令人荡气回肠,不愧为千古绝唱。
关于《长恨歌》的主题,历来有争论。或曰批判“汉皇重色”误国;或云歌咏李杨爱情;或云二者兼有之。然而文学作品的价值并不止于“主题”。从作者创作意图来看,《长恨歌》即“歌长恨”,歌咏爱的长恨。白居易自言“一篇长恨有风情”(《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末戏赠元九李十二》),说明作者是为歌“风情”而作此诗。诗分四段,先写热恋情景,突出杨氏之美和玄宗对她的迷恋,对玄宗因贪恋女色而误国事有所讥讽。次写兵变妃死,悲剧铸成,玄宗肠断。这是悲欢荣辱极端对比的写法。再写物是人非及刻骨铭心的无望思念。最后写天人永隔之长恨。如此由乐而悲而思而恨,构成全诗的感情脉络,其间因果关系密切而分明。
【诗人名片】
白居易简介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晚年自号醉吟先生、香山居士。因曾官居太子少傅,又称“白傅”。他死后被谥为“文”,后世也称他为“白文公”。白居易自称是秦朝大将白起的后裔。他的祖籍是山西太原,故写诗作文署名时,往往自称“太原白居易”。
白居易曾祖父时期,举家迁居到下邽(今陕西渭南)。据白居易讲,他的祖父白锽“幼好学,善属文,尤工五言诗,有集十卷”。在白锽任官河南时,白家寄居在郑州新郑(今属河南)。白居易就出生在这里。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明经出身,先后做过彭城县令、徐州和襄州别驾。白季庚四十一岁结婚,夫人陈氏善良贤惠,颇有见识。白居易兄弟四人,其中一个弟弟白行简,官至主客郎中,是文学史上有名的诗人和小说家。
白居易从小聪颖过人。六七个月大时,乳母指着“之”、“无”二字读给他听,他口未能言,但心已默识,以后无论谁让他指认,他都能明辨无误。三岁时,母亲手把手地教他写字。五六岁时,他开始学作诗,九岁时已懂得声韵。母亲对他兄弟几人的学业要求很严,但态度和蔼。白居易在《襄州别驾府君事状》里回忆说:“及别驾府君(即父亲白季庚)即世,诸子尚幼,未就师学;夫人亲执《诗》、《书》,昼夜教导,循循善诱,未尝以一篦一杖加之。十余年间,诸子皆以文学仕进,官至清近,实夫人慈训所致也。”
白居易在少年时代,因避藩镇动乱,随父亲任所变动,辗转于江南符离、襄阳等地。十五六岁时,他知道可以通过考进士来实现自己的理想,于是“苦节读书”。二十岁前后,“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他终于通过宣州府的乡试。
唐德宗贞元十五年(799),白居易第一次到首都长安。第二年正月,他向给事中陈京写了一封信,同时献上杂文二十首、诗一百首,以求赏识。这是唐代所谓“行卷”的习尚。白居易在信中说,自己“上无朝廷附离之援”,这并非空言。好在是金子终将发光,贞元十六年二月,白居易一举登进士第(第四名),是登第十七人中最年少的。不过,和唐代其他知名的文人相比,是比较迟的。那一年他二十九岁。
贞元十九年(803),白居易再登书判拔萃科(第三等),被授为秘书省校书郎,为朝廷校勘和整理图书典籍,从此踏上仕途。这年三月,他结识了后来“海内声华并在身”的元稹,从此成为“谊同金石,爱等弟兄”的莫逆之交。白居易后来回忆说:“忆在贞元岁,初登典校司。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二人“行止通塞,靡所不同;金石胶漆,未足为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他们以相近的平易流畅诗风,共同开创了一个影响深远的诗歌流派,也就是后来所称的“元白诗派”。
因为制举考试是皇帝下诏甚至亲临主持以选拔人才的特殊科目,名望较高,加之登科后不但可以立即授官,升迁较快,而且还能授以所谓美职、清要之官。于是,在唐宪宗元和元年(806),白居易辞去校书郎的职务,和元稹相约,共同应制举。元、白二人退居华阳观,闭户累月,揣摩当代时事,在如切如磋的备考中,彼此交谊进一步加深。白居易在此期间撰写的《策林》七十五篇,对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重大问题,都提出了自己的应对方案。
元和元年四月,白居易、元稹同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元稹中第三等,也就是实际上的第一名,因为唐代制科照例无第一等、第二等。白居易则因为对策语直,屈居第四等,也就是实际上的第二等。登科后,白居易被授为盩厔(今陕西周至)尉。元和二年秋,白居易被朝廷调任为进士考官。考试完毕后,又被添补为集贤院校理。同年十一月五日,他奉敕试制、书、诏、批答、诗五首,六日正式充任翰林学士。这是白居易仕途生涯上具有转折性的一次任职。
元和三年(808)四月,白居易被任为制策考官。四月二十八日,迁左拾遗,依前充翰林学士。元和五年,改京兆府户曹参军,仍充翰林学士,草拟诏书,参预国家机要。这段时间,白居易的政治热情很高,经常上书朝廷,直陈时弊,如请降系囚、蠲租税、放宫人、绝进奉、禁掠卖良人等等,可谓“有阙必规,有违必谏”(《初授拾遗献书》)。他还写了《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等大量讽谕诗,进入诗歌创作的黄金时期。
这一时期,元稹、白居易以及李绅,以新乐府诗歌为轴心,初步形成了倾向、内容乃至风格相近的创作群体。后人为表彰其成就和意义,称之为一场“运动”,即“新乐府运动”。元和五年(810),元稹贬官江陵,白居易卸任拾遗,政治境遇上的进退影响到他们思想上的转变,因而新乐府创作作为一场“运动”,很快就趋于消歇了。
元和六年至十年,白居易因丁母忧回乡,服除回朝后授太子左赞善大夫(东宫属官,负责陪侍太子读书,讽谏太子过失)。
白居易心态的转变,在元和七年(812)他刚过不惑之年、退居渭上前后的诗作中,有许多明显的表现。其中闲适诗《适意二首》的自白最有代表性:
十年为旅客,常有饥寒愁。三年作谏官,复多尸素羞。有酒不暇饮,有山不得游。岂无平生志?拘牵不自由。一朝归渭上,泛如不系舟。置心世事外,无害亦无忧。终日一蔬食,终年一布裘。寒来弥懒放,数日一梳头。朝睡足始起,夜酌醉即休。人心不过适,适外复何求!
早岁从旅游,颇谙时俗意。中年忝班列,备见朝廷事。作客诚已难,为臣尤不易。况予方且介,举动多忤累。直道速我尤,诡遇非吾志。胸中十年内,消尽浩然气。自从返田亩,顿觉无忧愧。蟠木用难施,浮云心易遂。悠悠身与世,从此两相弃!
就元白新乐府创作来说,元和五年已是一个过渡。尽管此后元稹有《古题乐府》,仍继承着新乐府创作的精神,但就元白诗派的主要创作方向而言,已从元和五年开始转变到“元和体”了,至于对这一“运动”在理论上予以系统总结,则又要等到白居易元和十年(815)所写的《与元九书》。
元和十年六月,两河的藩镇联合叛唐,派人刺杀了当时力主讨伐藩镇的宰相武元衡。时年四十四岁的白居易,第一个做出快速反应,他上疏请求限期严缉凶手。不料,当朝宰相韦贯之等以白居易身为东宫官,却先于台谏“越职言事”,不免嫌恶。一些素来对白居易没有好感的人又趁机诬告说,白居易的母亲是因为看花坠井而死,他还作《赏花》及《新井》诗,其行为有伤名教。于是,当年八月,奏贬白居易为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刺史。中书舍人王涯又落井下石,说白居易不宜任地方长官,于是又追贬为江州司马。
这次打击实在是很沉重,成为白居易一生的重要分界线。从此他由“志在兼济”,迅速而全面地转为“独善其身”,决心做到“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言”(《重题》),“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咏怀》)。但他并未辞官归隐,而是选择了一条“吏隐”的道路,一边挂着闲职,一边在庐山盖起草堂,与僧朋道侣交游,以求知足保和,与世无忤。与之相适应,描写闲静恬淡境界、抒发个人情感的闲适诗和感伤诗开始多起来;前期那种现实感强烈的讽谕诗则比较少见了。
元和十三年(818)十二月,白居易改任忠州(今重庆忠县)刺史,仕途有了转机。他一方面率州民西涧植柳,东坡种果,深得百姓拥戴;另一方面则继续采取明哲保身、随遇而安的处世态度。元和十五年,他被召还长安,拜为尚书司门员外郎。唐穆宗长庆元年(821),迁任尚书主客郎中,知制诰,进中书舍人,又转上柱国。此时,朝中朋党倾轧,国事日非。为避免卷进政治斗争的漩涡,长庆二年(822),白居易请求外任,出为杭州刺史。后又做过短期的苏州刺史。在杭州任上,他疏浚城中的六口井,以利饮用;修筑湖堤,蓄水灌田千余顷。离任之时,他还将治水要领写成《钱塘湖石记》,刊于石上,使继任者知晓。据说,离开杭州时,他还把官俸留在州库,作为公家缓急之需。白居易为官认真,深得百姓爱戴,在任满离苏州时,郡中父老涕泣相送十里。
唐文宗大和元年(827),白居易改任秘书监(秘书省的最高长官),又回到长安。大和二年正月,授刑部侍郎(司法部门的副长官)。次年,白居易五十八岁,他深感年老体衰、宦途多险,决意彻底引退。大和三年春,他以太子宾客的身份,分司东都洛阳(今属河南),从此长别帝都长安。在洛阳,他过着饮酒、弹琴、赋诗、游山玩水和“栖心释氏”的“中隐”生活,既稳保富贵,又远祸全身。这一时期,“诗豪”刘禹锡成为白居易在元稹逝世后的新诗友。二人“朝觞夕咏”,相互唱和,时称“刘白”。唐武宗会昌二年(842),白居易以刑部尚书退休。
会昌四年,白居易四处游说,筹募资金,开凿龙门八节险滩,为他人生旅途上留下灿烂的一笔:“七十三翁旦暮身,誓开险路作通津。夜舟过此无倾覆,朝胫从今免苦辛。十里叱滩变河汉,八寒阴狱化阳春。我身虽殁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开龙门八节石滩诗二首》之一)
会昌六年(846)八月十四日,七十五岁的诗坛巨星殒落了。遵其遗嘱,家人将他葬在洛阳龙门香山寺北侧琵琶峰顶。诗人李商隐为他撰墓志。白居易去世后,从洛阳龙门过往的行人,常到他墓前洒酒祭奠,以致墓前方丈之土,常成泥泞。
在唐代文学史上,白居易是一位高产作家。他各体兼善,取材广泛,加之精励刻苦,文学活动持续时间长,作品数量之多,在唐代首屈一指。他在去世前一年所作《白氏集后记》中说:“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今存散文七百五十余篇,诗歌二千八百三十余首。
白居易文集中,除“檄”外,当时的诗、赋、策、论、箴、判、赞、颂、碑、铭、书、序、文、檄、表、记这十六种文学体式皆有收录。宋初所编《文苑英华》中有三十八种文体分类,竟录有白居易的二十五类作品,这是绝无仅有的。白居易在各种文体中都能大展身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作为文人官僚,有大量执笔公案文牍的机会。
在质量上,白居易也堪称大家。他不仅在当时文坛的地位很高,而且对后代文坛的影响也很大。晚唐批评家张为的《诗人主客图》称他为“广大教化主”,可谓恰如其分。这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来看:
第一,人格范式。诗品出于人品,故“广大”首先指诗歌创作主体海纳百川、无所不容的“广大”性。白居易前期主张为人生的文学观,是平民知识分子的代表;后期乐天知命,对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思想加以实践、发挥和改造,成为后代知识分子重要的思想财富。
第二,诗歌表现领域的开掘和扩展。正如明江进之《雪涛小书》“诗评·评唐”中所说:白居易诗“前不照古人样,后不照来者议;意到笔随,景到意随;世间一切,都着并包囊括入我诗内。诗之境界,到白公不知开扩多少。较诸秦皇、汉武,开启边境,异事同功,名曰‘广大教化主’,所自来矣”。
第三,诗歌风格平易的艺术价值和影响广远的社会价值。白诗在当时就广泛流传于宫廷和民间,还远播朝鲜、日本、越南、暹罗(泰国)。晚唐的皮日休、聂夷中、陆龟蒙、罗隐、杜荀鹤,宋代的王禹偁、梅尧臣、苏轼、张耒、陆游,一直到清代的吴伟业、黄遵宪等,都在不同方面、不同程度上受到白居易的启示。此外,元、明、清历代剧作家有不少人取白居易诗歌的故事为题材编写戏曲,如《长恨歌》演变为白朴的《梧桐雨》、洪昇的《长生殿》,《琵琶行》演变为马致远的《青衫泪》、蒋士铨的《四弦秋》等。白诗的词句,也有很多被宋、元、明话本所采用。
第四,诗歌体貌与手法的多样性。关于这一点,长庆四年(842)元稹为《白氏长庆集》作序时,就曾指出:“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长。乐天之长,可以为多矣。夫讽谕之诗长于激,闲适之诗长于遣,感伤之诗长于切。五字律诗百言而上长于赡,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长于情。”
白居易还是唐代诗人中第一位自己编集作品的诗人。他将全部诗作分为讽谕、感伤、闲适、杂律诗四类。其中感伤和闲适两类,题材和主题多有重叠,从情感类型上看不出太大的差别,也许分类的着眼点不在题材或主题,而在于阅读对象。闲适诗是那些流播于世的场面话,而感伤诗则是写给亲友知己的私房话。对白居易而言,没有不可以入诗的题材,也没有不可以表达的内容,诗歌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的详细记录,举凡官职迁转、人事升沉、生老病死、种植营造,一切都可在诗中津津乐道。在无限多样的表达中,诗歌的表意和叙述能力,无形中得到扩张。他的诗与韩愈的古诗一道,强化了“以文为诗”的特征,对宋诗产生了很大影响。
过于频繁的写作和取材的无所限制,容易导致庸常和琐屑。但从另一方面看,白居易诗的这一特点,却在不经意中开创了中国诗歌的新局面,打破了固有的美学意识。其背后跃动着的,是奔放的求变之心。这恐怕已经不是诗歌趣味的问题,应该说是诗歌的功能发生了转移。如果说开元天宝时代的盛唐诗人的写作主要是感发情兴,那么白居易的写作主要就是着眼于生活的记录。每过若干年,他就将作品整理一番,编订成集,这成为白居易回顾和总结平生经历的契机。其内容丰富的文集,就仿佛是一部详细的回忆录,记录着他的一生。这也正是“唐人以李白为天才绝,白乐天(为)人才绝”(宋·叶廷珪《海录碎事》)的原因所在。
文章标题:长恨歌-原文句解诗意赏析-白居易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