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原文】
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题解】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柳宗元一度奉召回到京师,但很快又与好友刘禹锡一同被贬谪远州,柳宗元出任柳州刺史,刘禹锡出任连州(今广东连县)刺史。两人一路同行,至衡阳分手,刘禹锡的诗《重至衡阳伤柳仪曹》小引云:“元和乙未岁,与故人柳子厚临湘水为别。柳浮舟适柳州,余登陆赴连州。”本诗即作于当时。值此分别之际,两位好友自是相对唏嘘,无限感慨。
【句解】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秦京”,秦都城咸阳,此处借指唐都长安。首联十字之中,包含了一段漫长的人生悲剧。柳宗元自永贞元年(805)贬谪永州,在边远的谪地度过了痛苦的十年,其间母丧身衰,不堪回首,可以说是日日辛酸,年年血泪。终于盼到了召还归京的一天,本以为可以从此再登朝堂,有所作为,没料到仅仅数月,就再次被外放柳州。虽然官阶提升了,但去如此遥远的边荒为官,无疑于流放,这证明宪宗已经不准备谅解和起用他们了。如果说贬到永州时柳宗元还心存希冀的话,那么此时的他已经对前途绝望了。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诗人体会到了由苦闷而狂喜而极哀的巨大转变,这种心理落差无论谁来面对都将是一个严峻的考验。诗人痛定思痛,以平淡的语气叙说这惊心动魄的转变,反而起到了强化的作用,令人愈发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深深创痛。十年永州的艰难困苦,“憔悴”二字岂能涵盖?淡淡的一句“谁料”背后,是诗人的斑斑血泪。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伏波”,指汉代伏波将军马援,据《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载:“(建武)十六年,交趾女子徵侧及其妹徵贰反……十八年,遣伏波将军马援、楼船将军段志,发长沙、桂阳、零陵、苍梧兵万余人讨之。”刘禹锡前行的去路,正是当年马援征讨叛乱的路程,因而诗中称为伏波故道。“翁仲”,传说秦始皇开始兼并天下时,有长人见于临洮,身长五丈,足迹六尺,秦始皇令人仿照其形铸成铜人,称为“翁仲”,后来称铜像或石像为“翁仲”,这里当指荒芜墓地前的石像。此诗题为“分路”,柳宗元去往柳州,刘禹锡去往连州,两人在衡阳分别,柳宗元作此诗相赠。这两句都是描述刘禹锡前去的古道荒凉衰败。清人赵臣瑗认为“风烟在”、“草树平”二语“一片凄凉境界,便堪吊出离人无数眼泪”(《山满楼笺释唐人七言律》)。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直以”,无可奈何之词;“慵疏”,懒散冷淡,不合群。明末清初金圣叹评论此诗时认为“慵疏,一罪也;文字,二罪也。此是先生亲供招状也。除二罪外,先生无罪,信也”,以为这两句是诗人追述自己获罪的缘由。而纪昀则以为这两句是“规之以谨慎韬晦,言已往以戒将来,非追叙得罪之由”,是规劝友人的话。纪昀的理解应该是正确的。因为这首诗是写给刘禹锡的,中间两联都与刘相关。刘禹锡在朝锐意进取,文字激扬,言辞甚利,得罪了不少权贵。刘禹锡被再度贬谪,与他作诗讥刺权贵有关,据《旧唐书·刘禹锡传》载:“元和十年,自武陵召还,宰相复欲置之郎署。时禹锡作游玄都观咏看花君子诗,语涉讥刺,执政不悦,复出为播州刺史。”两人即将分赴贬所,诗人恳切地规劝好友应吸取教训,不要再意气用事。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濯缨”一语出自古代《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相传为汉代李陵所作的《与苏武诗》有“临河濯长缨,念子恨悠悠”句,这两句即本于《与苏武诗》。清汪森认为此诗尾联“结语沉着,翻临河濯缨语,可悟用古之法”。同是离别,李陵诗直言其恨,柳诗则以泪代怨,虽未言恨而恨在其中。金圣叹认为用“濯缨”二字,就可看出柳宗元与刘禹锡是清流而不是浊流,未免求之过深,未必是作者的原意。明人谢榛批评这两句“至怨至悲,太不雅矣”,其实雅俗与否,不能仅就字面来看。诗人在此与知交好友分别,未知他年可否相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诗中所言“垂泪千行”,正是真性情的表露,如果在此际仍要用一些典雅文饰的说法,那么这种所谓“雅”则不免近于“伪”。
【评解】
柳宗元与刘禹锡是相交二十年的挚友,两人有共同的政治理想、济世追求,而共同承受的挫折和打击,则使他们的友谊历久弥笃。两人在长期贬谪之后回到京城,不料旋即再放边地。一路患难同行,自是难舍难分。挥泪惜别之际,诗人将对友人的深厚情感尽蕴于诗,诗中有痛惜,有忧虑,有规劝,有伤心。诗中依稀可见作者对前途的失望甚至绝望情绪,此时的离别,不可能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洒脱意绪,也不可能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浪子情怀,而只有失意者对友人的诚挚叮嘱和近乎诀别的伤痛。
【诗人名片】
柳宗元简介
柳宗元,字子厚,唐代著名的文学家和思想家。祖籍蒲州解县(今山西运城市解州镇),古代属河东郡,因此,柳宗元又被称为“柳河东”。
唐代宗大历八年(773),即安史之乱平定之后的第十年,柳宗元出生于长安。这时的唐朝已不复全盛时期的兴盛,各种社会矛盾日益突出,不可避免地走上了日渐衰朽之路。不过就当时而言,很多士人仍坚信唐朝会重振雄风,他们心中仍存有中兴的希望和信念,并竭尽全力地进行革新和救弊的努力,柳宗元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人物。
柳宗元的政治抱负与其家世有比较密切的关系。柳氏属于名门望族,早在北朝时,柳、薛、裴三族就被并称为“河东三著姓”。柳宗元自称:“柳族之分,在北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故大理评事柳君墓志》)自柳宗元的八世祖起,柳家接连数代都任朝廷大吏。入唐后,柳家作为关陇集团的重要力量,与李氏皇族关系密切,仅高宗一朝,柳家子弟居官尚书省的就达二十余人。但是在武后主政期间,柳氏一族受到严重打击,到柳宗元时,家族已从高门大族衰落为一般的地主阶层。柳宗元对祖上的功业充满向往,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重振柳氏家族。
柳宗元的家庭是一个典型的书香门第,父亲柳镇在玄宗、德宗朝都曾做过官,品秩虽然不高,但很有风骨。在长期游宦过程中,柳镇对官场黑暗和底层民众生活有较深了解,写过不少富有正义感的诗文。柳镇虽然是个儒生,但并不迂腐,深知学、行兼顾的重要性。他人生态度积极,广交益友,他的品行和学识对柳宗元影响很大。柳宗元的母亲出身于著名的士族大姓范阳卢氏家族,她贤淑有识,文化素养很高,在操持家务之余,还亲自对柳宗元进行启蒙教育。柳镇长期在外为官,卢氏在家孝养老幼,饱经艰辛而无怨无悔,她的人格修养令柳宗元颇受教益。柳宗元九岁时,即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建中之乱爆发,这次割据战争使柳家饱受其苦,也使幼年柳宗元深刻认识到底层民众的苦难,对他以后的思想发展有重要影响。
柳宗元年少成名,十三岁时即写出《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颇受赞誉,被誉为“奇童”。唐德宗贞元九年(793),柳宗元中进士,时年二十一岁,与刘禹锡同科,他们后来结为好友。这时柳镇病逝于长安,柳宗元在守制期间到邠州(今陕西彬县)一位叔父处游历,在那里,他对唐朝西北地区的实际情况有了很深的了解。这段经历对他思想性格的成熟起了促进作用。
贞元十四年(798),柳宗元登博学宏词科,受命为集贤殿正字,从此走上仕宦之路。他秉承父祖的教训,志向远大,自称:“始仆之志学也,甚自尊大,颇慕古之大有为者。”(《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进书》)在入仕之后,柳宗元将全部精力投入政治活动中,力图有所建树。三年后,他调补京兆府蓝田县尉,贞元十九年(803),又回朝任监察御史里行。这段时期,由于接触了很多政治黑暗、吏治腐败的实例,他改革时弊的愿望日益强烈,并结交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互相砥砺,形成一定的声势。在这个圈子里,柳宗元是很有锋芒的人物,“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柳宗元与好友刘禹锡一起参加了力主革新的王叔文集团,并成为其中的主要人物,时称“二王、刘、柳”。贞元二十一年(805)正月,顺宗李诵即位,改元永贞。顺宗有志改革弊政,王叔文集团得以主政。柳宗元被提升为礼部员外郎,协同王叔文、王伾、刘禹锡等人,积极推行了一系列革新措施,如停罢“宫市”、取消苛捐杂税等。这次新政,史称“永贞革新”。“永贞革新”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因此受到宦官、藩镇和保守官僚的一致抵制和反对。同年八月,顺宗被迫“内禅”,太子李纯登基,即宪宗。“永贞革新”的骨干成员纷纷遭到贬逐,被流放远州,革新运动宣告失败。第二年,革新派领袖王叔文在贬所被赐死。
永贞元年九月,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十一月加贬永州(今属湖南)司马。刘禹锡、韦执谊、韩泰、陈谏、韩晔、凌准、程异等亦同时被贬为远州司马,史称“八司马”。对革新人士极为仇视的当权派并未罢手,他们挑唆唐宪宗下诏,称即使遇到恩赦,八司马也“不在量移之限”(《旧唐书·宪宗本纪》)。对柳宗元等人来说,这是个极其残酷的打击,他们带着绝望的情绪分赴边地。
永贞元年冬,柳宗元奉母抵达永州贬所。当地环境艰苦,气候恶劣,半年后,其母卢氏即因病辞世。柳宗元在永州度过了十年时间。在此期间,他深入了解下层民众疾苦,饱览永州奇山异水,写下诸多诗文名篇。“永州八记”、《三戒》、《段太尉逸事状》、《贞符》、《非国语》、《天说》、《天对》、《捕蛇者说》、《溪居》、《渔翁》、《江雪》等作品均为此时所作。贬居永州时期,柳宗元独处一隅,知交零落,苦闷彷徨又无计可施,昔日的志向与抱负更是无从谈起,正所谓“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冉溪》)。再加上环境艰苦,水土不服,他的身心健康受到极大损伤,以至于“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神志荒耗,前后遗忘”(《寄许京兆孟容书》),“每闻人大言,则蹶气震怖,抚心按胆,不能自止”(《与杨京兆凭书》)。
宪宗元和十年(815)春,柳宗元奉召回到京师。三月,又远迁为柳州(今属广西)刺史。官职虽然略有提升,任所却更加僻远,名为升迁,实为流放。柳州自然环境恶劣,“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寄韦珩》)、“桂岭瘴来云似墨”(《别舍弟宗一》)、“异服殊音不可亲”(《柳州峒氓》),柳宗元到此如入异域荒城,心中十分失落。但他在慨叹自己的不幸之余,并未放弃自己的职责,他在柳州积极施政,兴利除弊,发展生产,开办学校,释放奴婢,政绩卓著,受到当地百姓的爱戴。
在柳州期间,柳宗元的情绪始终比较低落。这次流放远州,使他清楚地意识到,已经完全失去了东山再起的希望。在他这个时期所写的诗文中,往往可见其雄心不再后的颓放,“只因长作龙城守,剩种庭前木槲花”(《种木槲花》),“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这样的诗句比比皆是。这种郁结的心情使他的健康情况日益恶化。在柳州期间,柳宗元写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文,如《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别舍弟宗一》、《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等。
元和十四年(819),朝廷大赦,经宰相裴度说情,宪宗同意召回柳宗元。然而诏书未到柳州,柳宗元已经病殁,时年四十七岁。当地居民在罗池建庙纪念他。现在广西柳州市的柳侯公园内,还有柳宗元衣冠冢。
对柳宗元来说,贬谪永、柳二州,在政治上当然是极度失意,但另一方面,却又使他在文学上获得了巨大成就。宋代欧阳修分析说:“至于失志之人,穷居隐约,苦心危虑,而极于精思,与其所感激发愤,惟无所施于世者,皆一寓于文辞。故曰,穷者之言易工也。如唐之刘、柳,无称于事业;而姚、宋不见于文章。”(《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四十四《薛简肃公文集序》)柳宗元在文学上的成就相当突出,他在诗歌、辞赋、散文、游记、寓言、小说、论说文以及文学理论诸方面,都成果斐然。
柳宗元的诗歌现存一百六十余首,在唐代诗人中,他属于创作数量较少的一位。但柳诗中不乏传世之作。很多人认为柳宗元的文胜过诗,但他诗歌的魅力也是不容忽视的。前人评论柳诗,大多认为他继承陶渊明传统,如宋代苏轼曾这样评价:“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东坡题跋·评韩柳诗》)杨万里也说:“五言古诗句雅淡而味深长者,陶渊明、柳子厚也。”(《诚斋诗话》)但陶、柳二人生活际遇、思想性格均有很大差别,仔细品味两人的诗风,实际上也还是有所不同:陶诗自然淡泊、平和旷远,而柳诗则于清丽之中包蕴着忧怨峻峭。
柳宗元矢志于政治革新,却连遭贬谪,政治上的失意使他的精神处于巨大的痛苦之中。在他的诗歌中,几乎处处可见抑郁、悲愤、怨怒和挣扎的痕迹。独特的生活经历和丰富的思想感情,使柳宗元在前人艺术经验的基础上,别开生面,创造出自己的艺术风格,被后人称为“柳子厚体”。他的诗歌格调简淡质朴,情感沉厚丰富,最突出的艺术特征是清峻委曲,这一点在山水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现存柳诗绝大部分是诗人贬谪永州以后的作品,题材广泛,众体兼备,叙事、咏史、寓言、山水、抒情等体裁各具特色。
除诗歌之外,柳宗元在其他文学体裁上也有很高成就,他的辞赋继承和发扬了屈原的传统,《沧浪诗话》的作者宋代严羽认为“唐人惟子厚深得骚学”。柳宗元的散文与韩愈齐名,二人与宋代欧阳修、苏轼等人并称为“唐宋八大家”。柳宗元还和韩愈一起在中唐文坛上发起了一场古文运动,提出了“文道合一”、“不平则鸣”、“务去陈言”、“辞必己出”等一系列创作主张,对后世影响很大。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是古代山水游记的代表作品之一。他还写过一些脍炙人口的寓言故事,如《黔之驴》、《永某氏之鼠》等。这些寓言讽刺现实,形象生动,篇幅短小而波澜起伏,已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柳宗元的论说文笔锋犀利,论证精确,《封建论》、《断刑论》、《晋文公问守原议》、《桐叶封弟辨》等为其代表作,《封建论》被晚清林纾誉为“古今至文,直与《过秦》抗席”(《韩柳文研究法》)。
除文学成就之外,柳宗元又是一位著名的思想家。他有自己明确的哲学主张,提倡“元气自然论”,认为万物的变化都是由于元气的运动。他还提出“天人不相预”的观点,认为人事祸福、社会治乱与自然现象并没有直接的对应关系。他认为社会发展有其自身的客观必然趋势,这种“势”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从而否定“天命论”。柳宗元的政治思想也是比较进步的,他反对世袭特权,反对藩镇割据,在《封建论》中肯定郡县制,在《晋文公问守原议》中反对宦官干政。
柳宗元的思想以儒家为主,兼容诸家。他推崇“尧、舜、孔子之道”,“好求尧、舜、孔子之志,唯恐不得”(《送娄图南秀才游淮南将入道序》),自称“勤勤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寄许京兆孟容书》)。他认为儒家的五经是“取道之原”(《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也就是说,儒道是根本。但他也并不排斥先秦诸子,认为老子、杨朱、墨子、韩非、刑名、纵横等诸子百家,与儒学并不对立,都“与孔子同道”,应该“通而同之,搜择融液”,使之合于“圣人之道”(《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柳宗元与韩愈在很多方面意见是一致的,但他并不像韩愈那样排佛。他精通佛学,认为佛学与儒学有相合之处,“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送僧浩初序》)。
在中国历史上,柳宗元以他积极进取的精神、深邃广博的思想、清峭凝练的文风,卓然屹立于文化名人之林。他一身兼具政治家的才干、哲学家的思想和文学家的情怀。他一直以政治追求为目标,最终却以文学和哲学成就闻名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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