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卫风·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诗经·国风·卫风·氓注释】
氓〔méng〕:本指外来的百姓,此处作为男子代称。
蚩蚩〔chīchī〕:敦厚老实貌,一说通“嗤嗤”,笑嘻嘻貌。
贸:交易。
匪〔fēi〕:“非”的假借字,后同。
即:靠近,接近。
谋:商量。
淇:淇水,卫国河名。
顿丘:卫国地名,在今河南清丰。
愆〔qiān〕期:延期,误期。愆,过错、罪过,此指延误。
将〔qiāng〕:愿,请。
乘:登上。
垝垣〔guǐyuán〕:倒塌的墙壁。垝,坍塌,毁坏。垣,墙壁。
复关:从关口返回,一说为返回的车,一说为男子所居之地。
载〔zài〕:嵌在动词前的词缀,无实义。
尔卜尔筮:尔,你。卜,烧灼龟甲的裂纹以判吉凶。筮,用蓍草占卦。
体:卦兆之体。一说通“履”,体验,实行。
咎:灾祸,不吉。
贿:财物,此指嫁妆。
沃若:润泽貌。
于〔xū〕嗟:叹词。于,同“吁”。
耽:迷恋,耽溺。
说〔tuō〕:同“脱”,解脱。一说解说。
陨:坠落。
徂〔cú〕:去,往。
食贫:过贫苦的生活。
汤汤〔shāng shāng〕:形容水势浩大貌。
渐〔jiān〕车帷裳〔cháng〕:渐,淹没,浸湿。帷裳,车旁的帷幔。
爽:差错,失误。
贰:背离,怀有二心。一说同“忒”,差错。
罔极:背离中正之道。罔,无。极,最高的准则、标准。
二三:谓不专一,反复无定。
靡室劳矣:家中的劳务尽皆操持。靡,无。室,家中。劳,操劳。
夙兴〔xīng〕:早起。
靡有朝〔zhāo〕矣:非一天是这样,意即天天如此。朝,早晨,此指一天。
言既遂矣:言,语气助词,无实义。既遂,已经实现,指家业有成的愿望已经实现。
咥〔xī〕:笑,讥笑。
躬自悼矣:独自伤心。躬,自身。悼,哀伤。
隰〔xí〕:低湿的地方,此指漯河,黄河支流,流经卫国境内。
泮〔pàn〕:通“畔”,岸,水边。
总角之宴:总角,古代男女未成年时把头发扎成丫髻,形似两角,此处指代童年、少年时代。宴,安乐,快乐。
晏晏:和悦貌。
旦旦:诚恳貌。
反:违背。
是:此,这。
已:了结,终止。
焉哉:叹词,语气词连用以加重语气。
【诗经·国风·卫风·氓译文】
憨厚农家小伙子,怀抱布匹来换丝。其实不是真换丝,找个机会谈婚事。送郎送过淇水西,到了顿丘情依依。不是我愿误佳期,你无媒人失礼仪。望郎休要发脾气,秋天到了来迎娶。
爬上那垛破土墙,遥向复关凝神望。复关远在云雾中,不见情郎泪千行。情郎即从复关来,又说又笑喜洋洋。你去卜卦求神仙,没有凶兆心欢畅。赶着你的车子来,为我搬运好嫁妆。
桑树叶子未落时,缀满枝头绿萋萋。嘘嘘那些斑鸠儿,别把桑葚吃嘴里。哎呀年轻姑娘们,别对男人情依依。男人若是恋上你,要丢便丢太容易。女人若是恋男子,要想解脱难挣离。
桑树叶子落下了,枯黄憔悴任飘摇。自从嫁到你家来,三年穷苦受煎熬。淇水茫茫送我归,水溅车帷湿又潮。我做妻子没差错,是你男人太奸刁。反覆无常没准则,变心缺德耍花招。
婚后三年守妇道,繁重家务不辞劳。起早睡晚不嫌苦,忙里忙外非一朝。谁知家业已成后,渐渐对我施凶暴。兄弟不知我处境,个个见我哈哈笑。静下心来细细想,独自伤神泪暗抛。
当年发誓偕白头,如今未老心先忧。淇水滔滔终有岸,沼泽虽宽有尽头。回想少时多欢乐,谈笑之间露温柔。海誓山盟犹在耳,哪料反目竞成仇。莫再回想背盟事,既已终结便罢休!
【诗经·国风·卫风·氓翻译】
那个男子敦厚朴实,怀抱布匹交换蚕丝。其实并非前来换丝,而是找我商量婚事。送他离开渡过淇水,终于到达顿丘之地。并不是我拖延婚期,而是你无良媒之礼。但愿你不因此发怒,就以秋天作为婚期。登上那方坍塌墙垣,远眺关口返回之人。不见他从关口返回,涕泣交加流落不止。既已见他返归关口,欢声笑语接连不断。你去占断又去卜筮,卦体没有显露凶兆。去将你的车子赶来,把我的嫁妆搬运走。桑树之叶未落之时,树叶滋润而有光泽。哎呀这些鸠鸟们啊,不要吃光那些桑葚!哎呀众位女子们啊,不要耽迷于那男子!男子如果耽溺爱情,尚且有法可以脱身。女子若是耽溺爱情,却是无法可以脱身。桑树之叶零落之时,树叶变黄往下飘坠。自我嫁到你家之后,多年忍受生活贫苦。淇水沧茫而又浩瀚,浸湿车子两侧帷幔。女子所做并无差池,男子行为却有二心。男子背离中正极则,反复无定德不专一。嫁你为妇已有多年,家中劳务尽悉操持。清晨即起深夜方睡,没有一天不是如此。兴家之愿既已实现,继而变得凶暴乖戾。兄弟不知其中实情,反而对我讥笑不已。静下心来仔细思想,只有独自黯然神伤。当年发誓与你偕老,偕老之说今使我怨。淇水奔流终归有岸,低湿水沼亦有边畔。孩童之时多有快乐,谈笑之间和悦欣然。犹忆当初信誓旦旦,不料如今全然违背。违背此誓莫再思寻,也就至此终结了吧!
【诗经·国风·卫风·氓解读】
《氓》这首诗描述了一位被丈夫抛弃的女子哀伤凄楚的心境,是一首典型的“怨妇诗”。《毛诗序》亦持此说,不过更进一步认为此诗创作的背景是“宣公之时,礼义消亡”,男女竞相“淫奔”,而有始乱终弃之风,此诗正是对这一时弊的讽刺。与《汝坟》《日月》《谷风》这类怨妇诗不同,《氓》一诗保持了故事情节的高度完整性,细述了从自己从爱恋到成婚,从相爱到背弃的全部历程,可以说不仅是一首抒情诗,也是一首叙事诗。
全诗共有六章,每章十句,在《诗经》中应属较长的篇幅,主要应用赋法铺陈,兼用比兴。第一、二章记述了男子向女主人公求婚、确定婚期中的波折,以及结婚前的准备。从“匪我愆期,子无良媒”一句,可看出女主人公还抱持着需要“媒妁之言”的传统婚姻观。然而她对于“氓”又是真心爱恋,所以会担心他发怒,而将婚期确定在秋天,第二章中“不见”和“既见”两种情景的鲜明对照也佐证了这一点。第三、四两章记述了男子对女主人公由热恋到生厌的转变。其中以桑叶未落的“沃若”之状,喻女子年轻貌美,婚姻生活和美幸福;以桑叶已落的“黄陨”之态,喻女子年老色衰,婚姻生活出现裂缝,两喻皆是兴中有比。“淇水汤汤”两句暗示女子返回娘家,后文即交代其因:自己毫无差错,他却悖逆正德,怀有二心。面对此事,女子无辜而又不解、忧伤而又无奈的心绪自然难以排遣。第五、六两章是女子对自己出嫁后生活的回忆,写自己为家操劳付出却遇丈夫暴虐之行,而兄弟家人不但不理解安慰自己,反而予以嘲弄讥笑,真是所谓诉苦无门、雪上加霜。回想起二人孩提时代青梅竹马的快乐时光,还有成婚时所发的“及尔偕老”的旦旦誓言,如今早已化为乌有、荡然无存,再多的追思感怀又有何益?因此诗人最后发出了“亦已焉哉”的长长哀叹,余音久久不绝。
这首诗的创作,采用了比兴、对比、呼告等表现手法,和借代、顶真等修辞手法,将一位社会底层小人物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演绎得一波三折、动人心魄。由于叙事和情感的复杂性,本诗未能采用叠咏结构,然而叠词和叹词的频繁运用也使诗歌增加了不少音韵美,读来如同一出引人入胜的传奇好剧,令人沉潜其中,欲罢不能。
【诗经·国风·卫风·氓赏析】
《卫风·氓》是一首上古民间歌谣,以一个女子之口,率真地述说了其情变经历和深切体验,是一帧情爱画卷的鲜活写照,也为后人留下了当时风俗民情的宝贵资料。
这是一首短短的夹杂抒情的叙事诗,将一个情爱故事表现得真切自然。诗中女子情深意笃,爱得坦荡,爱得热烈。即便婚后之怨,也是用心专深的折射。真真好一个善解人意、勤劳聪慧、果敢率真、通情明义的鲜明形象。在婚前,她怀着对氓炽热的深情,勇敢地冲破了礼法的束缚,毅然和氓同居,这在当时来说,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按理说,婚后的生活应该是和睦美好的。但事与愿违,她却被氓当牛马般使用,甚至被打被弃。原因就是当时妇女在社会上和家庭中都没有地位,而只是的丈夫的附庸。这种政治、经济的不平等决定了男女在婚姻关系上的不平等,使氓得以随心所欲地玩弄、虐待妇女而不受制裁,有抛弃妻子解除婚约的权利。“始乱终弃”四字,正可概括氓对女子的罪恶行为。因此她虽曾勇敢地冲破过封建的桎梏,但她的命运,终于同那些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压束下逆来顺受的妇女命运,很不幸地异途同归了。“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也,不可说也!”诗人满腔愤懑地控诉了这社会的不平,使这诗的思想意义更加深化。诗中女主人公的惨痛经历,可说是阶级社会中千千万万受压迫受损害的妇女命运的缩影,故能博得后世读者的共鸣。
诗中虽以抒情为主,所叙的故事也还不够完整细致,但它已将女主人公的遭遇、命运,比较真实地反映出来,抒情叙事融为一体,时而夹以慨叹式的议论。就这些方面说,这首诗已初步具备中国式的叙事诗的某些特征。这些特征或多或少地影响到其后二千余年的叙事诗,在《孔雀东南飞》《长恨歌》,直到近代姚燮的《双鸩篇》中似乎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子。
《氓》诗的结构,是和它的故事情节与作者叙述时激昂波动的情绪相适应的。全诗六章,每章十句,但并不像《诗经》其他各篇采用复沓的形式,而是依照人物命运发展的顺序,自然地加以抒写。它以赋为主,兼用比兴。赋以叙事,兴以抒情,比在于加强叙事和抒情的色彩。
开头一、二章,《诗集传》云:“赋也。”具体描写男子向女主人公求婚以至结婚的过程。那是在一次集市上,一个男子以买丝为名,向女主人公吐露爱情,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又发脾气,可谓软硬兼施。可是这位单纯的女子看不透他的本质,说是必须有人来说媒,最后将婚期订在秋天。从此以后,女子朝思暮想,“乘彼垝垣,以望复关”,望不到男子所住的复关,便泪流不止;既见复关,就像见到所恋之人,不禁眉开眼笑。她还打卦占卜,预测婚事的吉凶。及至男方派车前来迎娶,她就带着全部的财物,嫁了过去。这两章叙事真切,历历可见,而诗人作为一个纯情少女的自我形象,也刻画得栩栩如生。方玉润评这一段云:“不见则忧,既见则喜,夫情之所不容已者,女殆痴于情者耳。”(《诗经原始》)一个“痴”字。点出了此女钟情之深。
朱熹《诗集传》谓第三章“比而兴也”,第四章“兴也”,也就是说这两章以抒情为主,诗中皆以桑树起兴,从诗人的年轻貌美写到体衰色减,同时揭示了男子对她从热爱到厌弃的经过。“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以桑叶之润泽有光,比喻女子的容颜亮丽。“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以桑叶的枯黄飘落,比喻女子的憔悴和被弃。“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则以“戒鸠无食桑葚以兴下句戒女无与士耽也”(《诗集传》)。桑葚是甜的,鸠多食则易致醉;爱情是美好的,人多迷恋则易上当受骗。男人沉溺于爱情犹可解脱。女子一旦堕入爱河,则无法挣离。这是多么沉痛的语言!从桑叶青青到桑叶黄落,不仅显示了女子年龄的由盛到衰,而且暗示了时光的推移。“自我徂尔,三岁食贫”,一般以为女子嫁过去三年,但另有一种解释:“三岁,多年。按‘三’是虚数,言其多,不是实指三年。”(程俊英《诗经译注》)实际上是说女子嫁过去好几年,夫妻关系渐渐不和,终至破裂。女子不得已又坐着车子,渡过淇水,回到娘家。她反覆考虑,自己并无一点差错,而是那个男子“二三其德”。在这里女子以反省的口气回顾了婚后的生活,找寻被遗弃的原因,结果得到了一条教训:在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里,只有痴心女子负心汉。
诗之五章用赋的手法叙述被弃前后的处境,前六句承上章“自我徂尔,三岁食贫”,补叙多年为妇的苦楚,她起早睡晚,辛勤劳作,一旦日子好过一些,丈夫便变得暴戾残酷。这个“暴”字可使人想像到丈夫的狰狞面目,以及女主人公被虐待的情景。后四句写她回到娘家以后受到兄弟们的冷笑。《诗集传》释此段云:“盖淫奔从人,不为兄弟所齿,故其见弃而归,亦不为兄弟所恤,理固有必然者,亦何所归咎哉,但自痛悼而已。”说女主人公“淫奔”,固不足取;但其他的话可以帮助读者理解她当时所受到的精神压力和由此而产生的内心矛盾。
第六章赋兼比兴,在抒情中叙事,当初他们相恋时,有说有笑;男子则“信誓旦旦”,表示白头偕老。可是他还未老时就产生怨恨,而且无法挽回。这里用了两个比喻:浩浩汤汤的淇水,总有堤岸;广阔连绵的沼泽,也有边际。言外之意是:我的痛苦为什么竟没有到头的时候?《诗集传》指出“此则兴也”,其实它是比中有兴。诗人运用这两个比喻,强烈地抒发了一腔怨愤,诉说了弃妇无边无际的痛苦。为了摆脱这些痛苦,她下决心与那男子割断感情上的联系:“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从此后不再希望他回心转意,算了,算了。然而她果真能做到吗?方玉润认为:“虽然口纵言已,心岂能忘?”(《诗经原始》)是的,从这女子一贯钟情的性格来看,她对男子不可能在感情上一刀两断,这就是今天常说的悲剧性格。
【诗经·国风·卫风·氓鉴赏】
男尊女卑,这是阶级社会统治与被统治的阶级关系在爱情、婚姻、家庭生活领域中的投影。而薄情男子、负心汉,则是这种关系的必然产物。在古代的民间作品以至文人的创作中,谴责薄情郎的主题之所以屡见不鲜,绝不是偶然的。《诗经·卫风·氓》篇,可以说是这类作品最早的名篇之一。
《氓》共六章,每章十句。它以女主人公自述的口吻,寓情于事,寓义于情,深切地暴露了那不合理的爱情生活、婚姻制度,具有丰富而深刻的社会意义,健康的、进步的思想倾向。同时,它那朴实有力、既简洁而又丰富的语言,那不枝不蔓、善于以少总多的叙事技巧,那于对比映照、具体叙写中见深情的抒情本领,质言之,即诗的艺术造诣已达到了相当惊人的高度。梁启超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说,“从文义推测得出”《氓》诗的作者,即诗中的抒情女主人公自己,并进而说:“我们因此可想见那时候女子的教育程度和文学兴味,比后来高些。”从诗中“抱布贸丝”“乘彼垝垣”“三岁食贫”等语看,诗中这位女子的家庭并不怎么富有,其社会地位及教育程度想亦不会很高,因而说这首诗的作者就是她自己,这个推测,未必可靠、可信。但即使是当时文人的代言之作,在两千多年以前,我国的诗人已能写出这样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结合的作品来,已足使我们感到自豪了。
诗是写一位女子无端见弃于丈夫的不幸遭遇和悲痛心情的,是这位女子的和泪倾诉之辞。但它却不从被弃开始,而是于婚前落笔;同时,这段追述,又是那样匠心独运,极见取舍剪裁之妙。
首章首二句说,一位笑容可掬的农村小伙子,抱着布到这位姑娘家换丝来了。而三、四两句却紧接着写道:“匪来贸丝,来即我谋。”他实际上并不是真来换丝,而是来同“我”商量婚事的。如果是一位素不相识的陌生青年来找这位姑娘,借着“贸丝”,一来就要同她谈结婚的事,那么这位青年岂不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了吗?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他们两个原是青梅竹马,自小相识,已经有了一段很长的交往过程了。所以这位“氓”才敢突然“来即我谋”。然而这么长的一个过程,作者在这里却统统把它舍弃了,一个字也没有写,而是留在最后一章去顺手交代。这样的剪裁布局,既丝毫无损于叙事的完整,又不显得平铺直叙,此其一;起笔破空而来,从带有关键意义的情节入手,一开始即可引起读者的注意与兴趣,此其二;入手即写“氓”与“我”两情相爱已达高潮,特别是“氓”急于求婚的情景,从而和三、四、五章所写他的旋即变心,以至抛弃“我”的行径,构成鲜明的对照,此其三;便于末章前后映照,抚今思昔,充分抒发女主人公悲愤的感情,而又不致前后重复,浪费笔墨,此其四。
这位“氓”既是“来即我谋”的,那么,他同“我”到底商量了些什么?过程如何?结果又怎样呢?读者正要看个究竟,而作者对此却又未着一字,下边,他竟笔锋一跃,忽而接着写“氓”的告辞,姑娘相送了。读者未免有点遗憾、纳闷。但是,且别着急,作者巧妙地通过下边姑娘送别的行动,和她一路上劝慰叮咛的话语,已把上述的内容和盘托出了。“送子涉淇,至于顿丘”,送他竟至于渡过淇水,直送到顿丘,看来颇为依恋难舍,情意缠绵,这表明他们的“谋”并未破裂,不是两情决绝,不欢而散。“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又可看出他们“谋”的主要内容是商订婚期,“氓”心急欲早,而“我”则要推迟,原因是手续、礼仪尚未完备。最后看来是依了姑娘的意见。“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小伙子颇有点生气,姑娘则婉言相劝,于软语温存之中,显示了她对“氓”诚挚的爱,婚期虽然推后,但她却绝无变心改悔之意。
第二章前六句,细致地描绘了送走了“氓”以后一些日子里,这位姑娘的一些行动、情态,从而形象地揭示出她内心的感情。她不时地登上她家的矮墙,偷偷地遥望她的未婚夫——“氓”的身影。不言而喻,她的遥望,是希望他能解决“子无良媒”的问题,以实现“秋以为期”的心愿。朱熹《诗集传》云:“复关,男子之所居也。不敢显言其人,故托言之耳。”此用其说。以下“不见”“既见”两组排句,更以一忧一喜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态的鲜明对照,进一步表现了这位姑娘诚挚而急切的心情。《郑笺》释“不见”二句说:“用心专者怨必深。”深得诗意。正因为她对“氓”之迟迟不来怨望之深,所以既来之后,就“载笑载言”,喜形于色,而不可抑制了。联系首章,更可见出,她说出“子无良媒”的话,绝非故意刁难,甚而别有打算,只不过是希望他们的婚姻更符合礼制,更有保障些罢了。
“氓”上次来,既带着姑娘的深情与请“良媒”的叮嘱而去,今番再来,这件事自已办妥,所以这里就未再写及,但“字去而意留”,读者是不难借助自己的想象补足它的。不唯“良媒”已有,而且,“尔卜尔筮,体无咎言”。这二句,据《郑笺》,意思是说:“复关见此妇人,告之曰:‘我卜女筮女,宜为室家矣,兆卦之繇,无凶咎之辞。’言其皆吉”。于是这位姑娘便立即应婚,“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并告诉“氓”如期来迎娶。下边的迎娶之事,全在人意料之中,所以作者概加删削,留在言外。语言简洁干净,绝无繁芜之累。
既有“良媒”,又经卜筮,他们的婚姻,按之当时的礼制,也应是无可指摘,名正言顺,应该有所保障了。同时,姑娘对“氓”的爱,既是那样真纯热烈;“氓”对她也是如此执意地追求着,以至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按理说,接下来的应该是幸福的生活、美满的家庭了。然而事实却大谬不然。由于“氓”的“二三其德”,遂完全辜负了姑娘的一片真情,使她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诗的三、四、五章,笔锋突然转折,诗意急转直下,极写女主人公见弃之后悔恨怨愤的心情。
原来对这位姑娘那样钟情,那样急切追求的“氓”,曾几何时,却忽而变得爱弛情消,以至“比予于毒”,暴虐相待,终于抛弃了她。两种情态,紧相连接,后先映照,便立即在读者的内心唤起了对“氓”强烈的憎恶之感,而对陷于如此不幸境地的女主人公,则倍加同情。换言之,即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也增强了它的思想教育意义。这就是作者写这首弃妇之辞不从被弃开始而从婚前落笔的用意之所在、作用之所在。
这三章虽都是抒情女主人公自抒悲痛的情怀,但它却不是简单地重叠言之,而是层次井然,富有变化。
第三章,是逆笔,是总写她婚后几年不幸生活的升华与结晶,痛苦经历的概括与总述。首二句,以桑叶之润泽比喻初婚时男方的情深意浓,生活之幸福。这两句是束上。下两句则跃过了数年时间,直写现在,是启下。它仍用比喻,所要比喻的意思,即五、六两句所说的“于嗟女兮,无与士耽”,不要沉醉于“士”一时的情深意浓和生活一时的幸福之中,天真地以为这一下就前程似锦,终身有托了。原因正像南朝乐府《子夜歌》中所写的:“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是因为男子情不专,常常会负心变卦的。这个意思,下章要写到,所以这里未涉及。末四句,又跃过一层,直说后果:如沉醉于“士”一时的笑脸甜言,深情浓意,会给自己带来难言的痛苦。“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男尊女卑的阶级社会的道德、舆论,对男子的见异思迁行为,并没有多少压力,甚而还会像《莺莺传》中的“时人”对于负心的张生一样,“多许张为善补过者”。对于女子,却完全不同了,谴责讥笑,会纷至沓来,使你陷入无处剖白、无可倾诉的境地,只能够泪向心里流。“士”与“女”两相对照,更突出了女子被弃后的痛苦,但她无法诉说的痛苦,内容到底如何,却留在第五章去申写。
第四章,重在发抒对“士”反复无常行为的怨愤情绪。末后三句,“贰其行”“罔极”“二三其德”,意思略同而反复言之,正见其怨愤之深。“淇水汤汤”二句,《正义》据《郑笺》解释说:“言己虽知汝贫,犹尚冒此深水渐车之难而来,明己专心于汝。”再联系前边两句,就又和下边“士”的行径构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从而使她对“士”的怨愤指斥更觉有力。开头两句,兴而兼比,与第三章相同。这是风诗中常用的表现手法,所取譬者,都是农村中习见的事物,从而使全诗带有更为浓郁的淳朴情调与泥土气息。
第五章则遥承三章末二句意,尽情倾诉她无端被弃后怨愤悲痛的心情。这种感情,不是用抽象空泛的语言表述出来,而是寓于对往事一气而下的追叙当中。“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婚后几年,她自己早起晚睡,日复一日,尽力于妇职,承担了全部的家务劳动,她总以为,这位“氓”这下该称心满意了吧,万没想到,他竟以怨报德,始则以暴戾相陵,继之更无情逼逐。这里虽无怨愤悲痛等字样,但这种情绪却充溢于字里行间,是任何一个读者所不难感受得到的。“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及至见弃回家,满腹悲痛,已足使她心碎,再加上弟兄们不察真情,遽报之以冷脸、讥笑,在娘家她也得不到一丝同情与温暖。她只有默默无言地思前想后,暗自伤悼而已。同样的,这里虽亦不曾明言愁痛,但随着她对往事愈转愈深的诉说,不唯其内心世界已和盘托出,其低首蹙眉之态,亦依稀可见。
诗的最后一章本也重在抒写其见弃之后的悲愤心情,只是其抒情的方式与前三章又有所不同。“静言思之,躬自悼矣”,也许是由于她此刻正在默默无言地思前想后的缘故,所以接着便更主要地采用抚今思昔、后先映照的方式以抒悲写恨。“及尔偕老,老使我怨”,这位“氓”原曾对她说过要白头偕老的话语,表示过他的款款情悃,这样的话音犹在耳,而他却“至于暴矣”。此刻,这样的甜言蜜语,只能使她的内心更痛苦、更怨愤。“淇则有岸,隰则有泮”,而“氓”的行为却是这样地朝东暮西、放荡而无拘检。如果说“及尔偕老”云云,还可能是他新婚前后私语的话,那么下边,她的回忆更远而及于他们总角之年的美好情景:起初,言谈笑语,是那样的柔和温厚;继而由于两情相欢,那位“氓”看来曾不止一次地海誓山盟。“信誓旦旦”,态度是那样的诚恳;“不思其反”,表示永远也不会违反自己的誓言。而现在呢,“反是不思”,却正是他完全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再也不去思量它了。两人之间一度曾经是那样深挚炽烈的爱情,由于“氓”的“二三其德”,就这样一下子化为乌有,宣告结束了。忽今忽昔,对比鲜明,大起大落,笔势纵恣,这就使这一章在表现艺术上与前三章同中有异,互不重复。同时,作者又乘此大起大落之机,补叙了诗中女主人公与“氓”青梅竹马、自小相识的情节,与首章遥相呼应,使全诗首尾圆合,结构精严而完整,从而显示了作者艺术手段之娴熟与精妙。
《氓》的前两章重在追叙往事,而叙事之中却字字含情;后四章重在抒情,抒情之中,故事的发展又约略可见。融叙事、抒情于一炉,把二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再加以前后鲜明的对比映照,遂使作品的主题表现得极充分而有力,使《氓》这首诗成为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完美结合的名篇。《诗经》之所以后来成为我国诗歌优良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文学史上,每当文风颓靡,有人要起衰救弊之际,每每提出它来,以相号召,即此一篇,已可看出这绝不是历史的偶然现象,或几个封建文人主观愿望的随意表现。
(高海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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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国风·卫风·氓》原文翻译赏析-诗经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