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郑风·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
士与女,殷其盈矣。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诗经·国风·郑风·溱洧注释】
溱〔zhēn〕与洧〔wěi〕:皆郑国水名,详见《郑风·褰裳》注。
涣涣:水势盛大。
蕳〔jiān〕:兰草。
既且〔cú〕:已经去过。且,同“徂”,去、往。
訏〔xū〕:广大。
维:句首发语词,无实义。
伊:句首发语词,无实义。
浏:通“漻”,水深而清澈。
【诗经·国风·郑风·溱洧译文】
溱河,洧河,春来荡漾绿波。男男,女女,手拿兰草游乐。姑娘说:“去看看?”小伙说:“已去过。”“请你再去陪陪我!”洧河那边,真宽敞,真快活。少男,少女,互相调笑戏谑,送一支芍药订约。
溱河,洧河,春来绿波清澈。男男,女女,游人越来越多。姑娘说:“去看看?”小伙说:“已去过。”“请你再去陪陪我!”洧河那边,真宽敞,真快活。少男,少女,互相调笑戏谑,送一支芍药订约。
【诗经·国风·郑风·溱洧翻译】
溱水和洧水,水势正浩大。男子和女子,正拿着兰草。女子说前去观赏,男子说已经去过。姑且前往观赏吧!洧水之外,确实开阔又有乐趣。男子和女子,相互戏谑取乐,赠送芍药作为礼物。溱水和洧水,水深而清澈。男子和女子,人数极众多。女子说前去观赏,男子说已经去过。姑且前往观赏吧!洧水之外,确实开阔又有乐趣。男子和女子,交相戏谑取乐,赠送芍药作为礼物。
【诗经·国风·郑风·溱洧解读】
《溱洧》也是一首涉及男女恋情的诗歌。关于此诗的主旨,古说多认为是“淫奔”之诗,如《毛诗序》提出此为讽刺郑国动乱之诗,即所谓“兵革不息,男女相弃,淫风大行,莫之能救焉”。朱熹《诗集传》、姚际恒《诗经》等亦赞同这种观点。近现代学者一般剥离传统道德礼仪观念,直陈此诗为叙写男女纯真爱情之作。
本诗共有两章,每章十二句,皆用叠咏手法。各章皆以浩渺清澄的溱水和洧水兼赋起兴,这二河在《褰裳》一诗中已出现过,可以说是郑国标志性的河流,此处作为青年男女约会的场景出现,自然十分应景。各章第一次出现的“士”与“女”是泛称前来相会的青年男女,由第二章“殷其盈矣”一句可证,后文的“士”“女”则是具指某对青年男女,他们也是本诗的主人公。从宏观取景到微观聚焦,诗人运用“蒙太奇”手法,将镜头对准了这对青年恋人,详细记录了他们对话、嬉戏、游玩的情景。女子主动提出前往洧水之外游玩,男子却说已经去过,然而最后还是架不住女子“且往观乎”的嗔怨一同前去。等真的到达那里,二人却发现那里“洵訏且乐”,仿佛是世外桃源般别有洞天。他们就在那里谑笑游乐,最后临别以芍药作为礼物相赠,这可能是二人的定情信物,也可能是双方某种约定、誓言的象征。
本诗中的“蕳”和“勺药”,是诗人表情达意的载体或桥梁,也是撑起全诗结构的两个重要支点,凭借这两种道具,作品完成了从春天到青春、从民俗到爱情、从略写到详述的转换。比较特别的是,本诗在绘景、写人、抒情之外,还融入了对话描写,使得人物的形象更加丰满、立体,也使诗情的表达更富生机和意趣。
【诗经·国风·郑风·溱洧赏析】
读这首诗,千万莫要忽略了其中两个小小的导具:“蕑(兰)”与“勺药”。凭借着这两种芬芳的香草,作品完成了从风俗到爱情的转换,从自然界的春天到人生的青春的转换,也完成了从略写到详写的转换,从“全镜头”到“特写镜头”的转换。要之,兰草与芍药,是支撑起全诗结构的两个支点。
诗分二章,仅换数字,这种回环往复的叠章式,是民歌特别是“诗三百”这些古老民歌的常见形式,有一种纯朴亲切的风味,自不必言。各章皆可分为两层,前四句是一层,落脚在“蕑”;后八句为一层,落脚在“勺药”。前一层内部其实还包含一个小转换,即自然向人的转换,风景向风俗的转换。诗人以寥寥四句描绘了一幅风景画,也描绘了一幅风俗画,二者息息相关,因为古代社会风俗的形成大多与自然节气有关。原来当时“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此两水(溱水、洧水)之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薛汉《韩诗薛君章句》)。于是诗人唱道:“溱与洧,方涣涣兮。”“涣涣”二字十分传神,令人想起冰化雪消,想起桃花春汛,想起春风骀荡。春天,真的已经降临到郑国大地。在这幅春意盎然的风景画中,人出现了:“士与女,方秉蕑兮”。人们经过一个冬天严寒的困扰,冰雪的封锁,从蛰伏般的生活状态中苏醒过来,到野外,到水滨,去欢迎春天的光临。而人手一束的嫩绿兰草,便是这次春游的收获,是春的象征。“招魂续魄,拂除不详”,似乎有点神秘,其实其精神内核应是对肃杀的冬气的告别,对新春万事吉祥如意的祈盼。任何虚幻的宗教意识,都生自现实生活的真切愿望。在这里,从自然到人、风景到风俗的转换,是通过“溱与洧”和“士与女”两个结构相同的句式的转换实现的。结构相同的东西可以使人产生由此及彼的对照、联想,因而这里的转换令人觉得顺理成章,毫不突然。
如果说对于成年的“士与女”,他们对新春的祈愿只是风调雨顺,万事如意,那么对于年青的“士与女”,他们的祈愿则更加上一个重要内容——爱情,因为他们不仅拥有大自然的春天,还拥有生命的春天——青春。于是作品便从风俗转向爱情,从“蕑”转向“勺药”。这首诗是以善于转折为人称道的,清人牛运震《诗志》、陈继揆《读诗臆补》皆认为它“妙于用虚字转折”。其实它的“转折之妙”,不仅独在虚字。如上所说,前一层次的从风景向风俗的小转折,是借重两个结构相同的句式实现的。这里从风俗到爱情的大转折,则巧妙地利用了“士”、“女”的相同字面:前层的“士与女”是泛指,犹如常说的“士女如云”;后层的“士”、“女”则是特指,指人群中某一对青年男女。字面虽同,对象则异。这就使转折完成于不知不觉之间,变换实现于了无痕迹之中。诗意一经转折,诗人便一气直下,一改前面的宏观扫描,将“镜头”对准了这对青年男女,记录下他们的呢喃私语,俏皮调笑,更凸现出他们手中的芍药,这爱的信物,情的象征。总之,兰草“淡出”,芍药“淡入”,情节实现了“蒙太奇”式的转换。
于是,从溱、洧之滨踏青归来的人群,有的身佩兰草,有的手捧芍药,撒一路芬芳,播一春诗意。千载而下的读者,也分明可以听到他们的欢歌笑语。
尽管小小的郑国常常受到大国的侵扰,该国的统治者也并不清明,但对于普普通通的人民来说,这个春天的日子仍使他们感到喜悦与满足,因为他们手中有“蕑”,有“勺药”,有美好生活的憧憬与信心。
来自民间的歌手满怀爱心和激情,讴歌了这个春天的节日,记下了人们的欢娱,肯定和赞美了纯真的爱情,诗意明朗,欢快,清新,没有一丝“邪思”。后世的经学家诬之为“刺乱也”,那是太煞风景了。道学家咒之为“淫诗”,那是太抹煞人性了。
【诗经·国风·郑风·溱洧鉴赏】
每当我们吟诵起这首古老的民间情歌时,上古时代中原大地上,三月上巳人们欢歌笑语涌向郊外游赏春光的空前盛况,就会有声有色地再现在我们的眼前。
郑国(今河南郑州一带)的风俗,阴历三月上旬巳日(三月三日)这一天,人们要到溱水和洧水之边“招魂续魄,祓除不祥”,祈求幸福和安宁。三月上旬,正是春光秾丽的季节。人们度过了索寞的寒冬之后,谁不愿意轻装外出到郊外领略明媚的春光,愉悦自己的身心呢?因此,三月上巳也就约定俗成地演变为民间的游春节日。这一天也是情人相会的好时光。《溱洧》篇所歌唱的,就是春秋时代郑国三月上巳节的盛况。这一天男男女女在溱洧岸边自由欢快地交游,他们互诉心曲,互相馈赠,寻找友谊和爱情。全诗二章。每章一开始,民歌作者总述了溱洧岸边春水涣涣,碧波荡漾,风日明丽,士女如云,歌如潮,笑如潮的节日气氛之后,接着将自己敏锐的目光转向远处一个僻静的角落,将一对正在相会的青年男女的窃窃私语公布出来。姑娘说:“去瞧瞧热闹怎么样?”小伙子回答:“已经看了一趟了。”姑娘又说:“再去看看好吗?洧水河那边,宽广、热闹,人们喜气洋洋!”他们终于带着欢歌笑语,奔向节日的人海中。临分手,互赠勺药,表达互相爱慕依依不舍的感情。19世纪德国杰出的诗人歌德,曾在附于《少年维特的烦恼》第二版(1775年)前的短诗中歌唱过:“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子谁个不善怀春?……”这脍炙人口的诗句,不胫而飞,超越国界,震撼了无数青年读者的心灵。1922年,郭沫若同志的译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在中国出版后,这首短诗,一时在许多青年中传唱不息,变成了对封建旧礼教的挑战和抗议。而前此两千多年,在古老的华夏大地上,民间诗人早已唱出了青春、欢乐、友谊、爱情的优秀诗章《溱洧》。只是因为历史上的种种原因,它却不太为人所知、所传。
《溱洧》诗的开篇,描写了郑国的男男女女涌向郊外赏春游乐的情景,意境妍丽明朗。它以溱洧两岸宽阔广袤的平野为背景,和风丽日温暖着人们的身心,碧波涣涣的春水让人们流连忘返,清波丽影与蓝天白云融合在一起!如此良辰美景,正当青春年华的少男少女,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中,陶醉在旖旎的春光中,尽情享受本应属于他们的欢乐,光明正大,合情合理。如果给《溱洧》篇冠以“淫声”的罪名(《诗集传》),对它横加讨伐鞭挞,那就无异于对庄严的大自然和美好的人生的亵渎。不妨设想一下,节日的溱洧之边,在大自然舞台上,如果听不到青年男女的歌声笑语,看不到他们活泼健美的身影;只听到三三两两成年男女的慢悠悠私语,只看到三两对老年人颤巍巍相扶将的身影,三月上巳节的节日气氛,将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啊?至于那位尚不知道“人言可畏”的姑娘,无非是主动约了小伙子,强调洧水岸边的热闹景象,鼓动他陪着去玩,哪怕他已经去过了。她终于说动了小伙子的心。这几句直率天真的话语,透露出姑娘微妙的心理活动。潜藏在她心中的爱慕之情,使她变得大胆、执拗,非打动小伙子的心不可!民歌作者将这番话儿穿插到叙事写景之间,表明他欣赏的是情因景生,情与景会的意趣,生动地展现出一位妙龄少女在无边春色中勃发出来的对人生幸福的渴望,重在“情”字,而非单纯的情欲。如此“女惑男之语”,情愫纯洁,格调健康,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隐私欲念,热烈而不粗鄙,和淫声风马牛不相及,有何羞耻可言?又何必幡然悔悟?实际上,在中国历史上,历代最高统治者三宫六院,王侯权贵三妻六妾,以女人为玩物的生活,倒往往是淫欲无度。反映这种生活的“淫声”,也是屡见不鲜的。
《溱洧》是一篇结构别致的短叙事诗。前后两章,述情叙事,极富顿挫婉转之妙。“女曰”“士曰”,昵昵儿女语,像一段小小的插曲,在平铺直叙之中节外生枝,掀起波澜。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先写这对情人在僻静的地方幽会,经过一番商量、“辩论”,再写他们高高兴兴地奔向洧水之边。这种先抑后扬、欲纵故擒的手法,给这首短诗带来了铺叙中见曲折的韵致,使全诗的结构显得摇曳多姿,情味深长。本篇在用词上的特点,首先是虚字的妙用。前后两章,两“方”字,神色飞动;两“矣”字,轻隽有态;以“清”“浏”“涣涣”等简洁的词语状春水的荡漾明澈;以兰草、勺药这两样极富象征意味的香草,为青春儿女的亲谊和爱情点染了绚丽的色泽,增添了诗意的芳香;又以“洵”“訏”两个副词强调了人们在无边春色中感受到的巨大的欢愉。这些富有表现力的词语的运用,使全诗的意境显得妩媚动人,引人遐想。诗末以情人分手时互赠勺药寄托离情完篇,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节日欢乐的高潮虽已过去,荡漾在情人心海中爱情的春潮呢?也许它将浮载着祈求幸福的心愿,憧憬着美好的明天呢。
《溱洧》篇中描写的情景,反映出当时郑国男女社交相当自由、公开的社会风貌。孕育这首诗的时代虽说已成为遥远的历史,但是,诗中所闪烁的思想和艺术的光辉,对今天的读者仍然具有魅力,给人们以既遥远又亲切的回味。
(林家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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