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谷风之什·大东
有饛簋飧,有捄棘匕。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眷言顾之,潸焉出涕。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
有冽氿泉,无浸获薪。契契寤叹,哀我惮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大东注释】
有饛簋飧〔méng guǐsūn〕:饛,食物盛满器皿貌。簋,古代青铜或陶制容器,用以盛食物。飧,晚饭,亦泛指熟食、饭食。
有捄〔qiú〕棘匕:捄,长貌。棘匕,用棘木做的匕匙。
砥:本指质地很细的磨刀石,此处形容平坦。
眷:回头看。
小东大东:小东,东方较近之国。大东,东方较远之国。
杼柚〔zhù zhóu〕:杼,织机上持纬线的梭子。柚,同“轴”,织机上承经线的筘齿。合称指代织布机。
纠纠葛屦〔jù〕:纠纠,纠缠交错貌。葛屦,用葛藤编成的鞋。
佻佻〔tiāo tiāo〕公子:佻佻,独行貌,一说逸豫轻狂貌。公子,本指诸侯之庶子,亦泛指诸侯之子。
氿〔guǐ〕泉:从侧旁流出的泉水。
获薪:砍下的柴薪。
契契寤叹:契契,愁苦貌。寤叹,睡不着而叹息。
惮〔dàn〕人:劳苦的人。惮,通“瘅”。
东人:西周统治下的东方诸侯国之人。
职劳:从事劳苦之事。
西人:西周都城镐京之人,一说西周的贵族。
粲粲〔càn càn〕:鲜明貌。
舟人:船夫,一说“舟”应为“周”。
罴〔pí〕:熊的一种,又名棕熊、马熊等。
私人:古时称公卿、大夫或王室的家臣。
百僚是试:百僚,百官。试,用,任用。
浆:酢浆,古代一种微酸的饮料。
鞙鞙〔juān juān〕佩璲〔suì〕:鞙鞙,佩玉下垂貌,一说玉圆或长之貌。璲,古代贵族佩带的一种瑞玉。
长:擅长。
汉:银河。
监:视,看。一说通“鉴”,照。
跂〔qí〕彼织女:跂,成角状,一说通“歧”,分叉状。
七襄:谓织女星在白昼七个时辰移位七次。
报章:谓杼轴往复,织成布帛。报,梭子引线往复织作。章,经纬纹理。
睆〔huàn〕彼牵牛:睆,明亮貌。牵牛,星宿名,亦称河鼓,俗称牛郎星,由三颗星组成。
服箱:负载车箱,犹驾车。
长庚:金星〔太白星〕晨在东方,称启明星;夕在西方,称长庚星。
天毕:星宿名,即毕星,由八颗星组成,状如捕兔的毕网。
载施之行:施,陈设,位列。行,此指二十八星宿之行列。
箕〔jī〕:星宿名,又称南箕,由四颗星组成,状如簸箕。
簸扬:扬去谷物中的糠粃杂物。
斗〔dǒu〕:星宿名,又称南斗,有六颗星组成,形似斗。
挹〔yì〕:舀出。
载翕〔xī〕其舌:箕宿二星为踵,二星为舌,踵窄而舌宽,如舌伸展貌。翕,伸展,一说闭合、收拢。
西柄之揭:西柄,南斗宿呈斗形有柄,其柄常在西方,故称。揭,高举,翘起。
【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大东译文】
簋里熟食满荡荡,枣木勺儿弯又长。大路平坦如磨石,笔直好像箭杆样。贵人路上常来往,小民只能瞪眼望。转过头来心悲伤,眼泪汪汪湿衣裳。
东方远近诸小国,织机布帛空荡荡。葛麻草鞋缠又绑,怎么能够踏冰霜?得意洋洋那公子,满载车辆大路上。来了去又去了来,教我心痛如断肠。
泉水横流清又冷,砍下柴来莫被浸。忧愁难睡长叹息,可怜我们病苦人。砍下树枝当烧柴,还要装车往回运。可怜我们病苦人,应该休息总不能。
东方各国的子弟,辛苦服役没人问。周人公子哥儿们,衣服华丽多鲜新。就是船夫的子弟,熊罴皮袍穿在身。那些家奴的孩子,个个当差在衙门。
有人饮用香醇酒,有人喝不上米浆。圆圆宝玉佩身上,不是才德有专长。看那天上的银河,照耀灿灿闪亮光。鼎足三颗织女星,一天七次移动忙。
纵然织女移动忙,没有织出好纹章。牵牛三星亮闪闪,不能拉车难载箱。金星在东叫启明,金星在西叫长庚。天毕八星柄弯长,把网张在大路上。
南天有那簸箕星,不能簸米不扬糠。往北有那南斗星,不能用它舀酒浆。南天有那簸箕星,吐出舌头口大张。往北有那南斗星,在西举柄向东方。
【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大东翻译】
簋里盛满了饭食,棘木匕匙样子长。大道平坦如砥石,笔直如同箭一样。君子走在此路上,小人只是看一看。转过头来在回望,涕泪潸然而流下。东方近远诸侯国,织布机上空荡荡。纠缠交错葛藤鞋,可以踩在秋霜上。独自行走公侯子,正走在那大道上。既已去了又到来,使我心忧如生病。测流泉水凉又冷,柴薪砍下莫浸湿。忧愁难寐发叹息,哀怜我辈劳苦人。砍下木薪作柴火,尚可将其运载回。哀怜我辈劳苦人,也该可以休息会。东方诸国人之子,专事劳务不能来。西周京都人之子,衣服鲜艳又明洁。舟楫之人其之子,熊罴毛皮做裘衣。贵族家臣其之子,百官任其来运用。有人可以得酒喝,有人却无酸浆饮。低低下垂璲玉佩,并非其才本擅长。天空之中有银河,远望也见有光芒。织女星宿成角状,整个白昼移七次。虽然位移有七次,不能织出文采章。牵牛星宿熠熠亮,不能驾车载车厢。东方金星叫启明,西方金星叫长庚。天毕星宿形状长,也在廿八星宿列。天空之南有箕宿,不能扬筛谷糠粃。天空之北有斗宿,不能舀取酒和浆。天空之南有箕宿,口宽如同伸展舌。天空之北有斗宿,斗柄在西高翘起。
【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大东解读】
西周分封的诸侯国大多在其东方,所以以“大东”“小东”分别指代距离周室远、近的诸侯国。周道,又称周行,是西周王室修筑的战略要道,用以和东方各诸侯国间运输军队、物资、贡赋等。本诗的主旨,毛诗序认为是讽刺时局之动乱,即所谓“东国困于役而伤于财,谭大夫作是诗以告病焉”。此说基本得到古今学者的赞同。
全诗共分七章,每章八句。前四章运用赋法写实,诗人通过“簋飧”“周道”“杼柚”“葛屦”“氿泉”“穫薪”等意象起兴,或兼有比,西周贵族豪华奢侈的生活和东国百姓劳苦贫贱的遭际形成巨大反差。后三章转移到天文星象上,诗人运用比拟、夸张等手法,以别具文化内涵的星象之理,与前文的“簋飧”“棘匕”“杼柚”等形成呼应之势,进一步深化了诗歌主题。
【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大东赏析】
西周初年,“三监”叛乱,殷商后裔武庚联合东方旧属国奄(今山东曲阜)、蒲姑(今山东博兴)及徐夷、淮夷起兵反周。周公东征,经过三年战争,诛武庚,黜“三监”,攻灭奄等十七国。继而,迁殷顽,封建姬姓大国(鲁、齐、卫、燕)监视东方各小国,实行分区经营。距镐京较近各小国统称小东,较远的各小国统称大东。为加强控制,从镐京到东方各国修筑一条战略公路,据《逸周书》:“辟开修道,五里有郊,十里有井,二十里有舍。”即所谓“周道”。或称“周行”,从西方向东方运输军队和军用物资,运回西方贡赋和征敛的财富。对东方各小国来说,这如同一条吸血管。这首诗所描写的,正是西周统治者通过这条“周道”给被征服的东方人民带来的压榨、劳役、困苦、怨愤和沉痛的叹息。
《毛诗序》曰:“《大东》,刺乱也。东国困于役而伤于财,谭大夫作是诗以告病。”历代传笺疏注说解,基本上没有大的出入,肯定这是被征服的东方诸侯国臣民怨刺周王朝统治的诗歌作品。
《序》说明作者是谭国大夫,而姓氏、经历和生活年代无从稽考。谭国在今山东济南市东南,对照《鲁颂》“遂荒大东”,那一带地区当属大东。从诗义看,他是东方旧国的大夫,因诗中的思想和情绪,绝对不可能产生于姬姓各大封国的当权派。他对“西人”的对立情绪,正反映了征服者的周王朝与被征服的东方旧国统治阶级的矛盾;他的地位下降,使他发出同情人民的不平之鸣,从而也反映了西周统治阶级与被征服国人民的矛盾。有人说这是一首民歌,这个论断是不对的,这是士大夫创作的用雅乐演唱的歌诗,不是用土乐演唱的民歌。
这首诗写作的时间,据《左传·庄公十年》所记“齐师灭谭”,即在公元前684年齐国因为谭国对它“失礼”而出兵灭亡这个小国,时在东周初期,它只能写在谭国灭亡之前。诗的历史背景还是周王朝统治力量强大的时候,东周时王室已经衰微。姚际恒《诗经通论》说西周最后一代“幽王之时,号令犹行于诸侯,故东国诸侯之民愁怨如此。若东迁之后,则不能尔矣”。姚氏以为最迟当在幽王时代,这已难考证,只能肯定创作在西周时代。
这是一篇长诗。全诗结构严密,层次清晰,前后呼应。通篇运用对比和暗喻,由现实的人间,而虚幻的星空,展开东方人民遭受沉痛压榨的困苦图景和诗人忧愤抗争的激情。思路递进而奇崛,意蕴丰富而深厚。
首章写“食”。由“有饛簋飧”联想到与如砥如矢的周道的关系。从“君子”和“小人”的不同境遇,抒写了诗人的悲伤。朱熹对这一章解说曰:“今乃顾之而出涕者,则以东方之赋役,莫不由是而西输于周也。”(《诗集传》)这个解释一言中的。
二章写“衣”。姚际恒《诗经通论》曰:“杼柚其空,惟此一语实写正旨。”织布机上的布帛全被征敛一空,寒霜上小民穿着破草鞋,而公子们还在经过那吸血管似的周道来榨取。这样的揭露相当深刻。
三章写劳役。以薪柴为喻,通过烧柴不能水浸,隐喻疲病的人民应该休养生息。严粲《诗缉》解曰:“获薪以供爨,必曝而干之,然后可用,若浸之寒冽之泉,则湿腐而不可爨矣;喻民当抚恤之,然后可用,若困之以暴虐之政,则劳悴而不能胜矣。”
四章写待遇不公平。“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而“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连周人中身份低贱的也“熊罴是裘”,家奴的子弟都“百僚是试”。通过这样典型的形象对照,反映了西周统治者与被征服的东方人民不平等的社会经济政治地位的悬殊。
五章是全诗前后的过渡,前半继续写不公平的社会现象,郑笺云:“佩之鞙鞙然,居其官职,非其才之长也。徒美其佩而无其德,刺其素餐。”下半就自然地把视野转向上天,姚际恒《诗经通论》曰:“维天有汉,监亦有光。此二句不必有义。盖是时方中夜,仰天感叹,适见天河烂然有光,即所见以抒写其悲哀也。”下面两句也是仰天所视有感,“跂其织布,终日七襄”,正是呼应二章的“杼柚其空”,并引出下章的“不成报章”。这一章承前启后,过渡自然。
六章面向灿灿星空驰骋想像。诗人怨织女织不成布帛,怨牵牛不能拉车运输,朝启明,夕长庚,有名无实,讥笑毕星在大路上张网,徒劳无功。整个运转的天体都不能为小民解决困苦。
七章对星座的意象描写更深一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分析道:“下四句与上四句虽同言箕斗,自分两义。上刺虚位,下刺敛民也。”簸箕星不能簸米扬糠,南斗星不能舀酒浆,都是徒具虚名,而且簸箕星张开大口,吐着长舌,斗星由西举柄向东。如欧阳修《诗本义》所释:“箕斗非徒不可用而已,箕张其舌,反若有所噬;斗西其柄,反若有所挹取于东。”这样的“怨天”,正是怨现实,揭露所谓“天”是为周王朝服务压榨东方小民的。这个结尾更深化了主题。
象征、隐喻、鲜明的对比、丰富而奇幻的想像交错运用,是此诗艺术手法的特色。吴闿生《诗义会通》评论曰:“文情俶诡奇幻,不可方物,在《风》、《雅》中为别词,开辞赋之先声。后半措词运笔,极似《离骚》,实三代之奇文也。”吴氏说的“俶诡奇幻”,就是驰骋无羁的想像,奇特的比喻,创造丰富的奇崛的形象,从人间飞到星空,又从星空飞到人间,把现实世界和幻想世界相结合,把现实主义描写与浪漫主义想像融合为有机的整体。吴氏说的“开辞赋之先声”,正是指出这种艺术手法对屈原赋的深刻影响。
【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大东鉴赏】
《大东》是周代东方诸侯小国怨刺西周王室诛求无已、劳役不息的诗。诗中鲜明地塑造了两个形象:一个是残酷、贪婪、骄奢的西人剥削者形象;一个是被榨取、被奴役、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对西人满怀仇恨的东人形象。赋、比、兴的表现手法,这首诗都用到了。第一章开首两句“有饛簋飧,有捄棘匕”,这些食具,都是当时贵族用的。诗人看见家中的故物,联想到今日降为“小人”后生活的痛苦,不免伤心流泪。这是所谓“陈古而言今”的兴法,巧妙地塑造了诗人“今不如昔”的感伤情绪,贯串着本诗的主要内容,也反映了他原来的贵族身份。“如砥”和“如矢”是比。它在诗篇中仅联系局部,在一句或两句中起作用。如《卫风·硕人》的“肤如凝脂”。诗人看见女子皮肤的洁白,就用过去认为洁白凝炼的猪油来比拟它,这个用来作比的东西,仅仅联系句中被比的东西。“如砥”“如矢”也是如此。所不同者,诗人以具体的“砥”“矢”比喻描绘“周道”的抽象的平直,使它形象化了。章末四句是赋,赋是铺叙,是直述法,诗人将本事或思想感情,平铺直叙地表达出来。“履”和“视”二字,透露了君子和小人对这条大路的两种不同的观感。诗人看看昔时的碗匙,看看今日的大路,不禁潸然泪下。此情此景,物我交融;千载之下,沁人心脾!第三章诗人以获薪不能让水浸湿,比喻东人不堪再受摧残。刚砍下的柴棍,还可用车子装载使用,比喻劳苦的东人也可以让他休息一下。以“获薪”和“惮人”对比,以见人不如物,显得十分沉痛。从第五章后四句起至末,是诗人仰观天象,触景抒情之作,这些银河、织女、牵牛、长庚、天毕、北斗、南箕等形象,都是比喻象征西周剥削者的,是诗人思想感情和艺术手法的统一体,所以兴中有比,比中有赋。这种赋、比、兴的错综运用,使形象更鲜明,诗的思想意义更深刻。
方玉润《诗经原始》说:“诗本咏政赋烦重,人民劳苦。之后忽历数天星,豪纵无羁,几不可解。”其实,诗前半段的创作方法主要是现实主义的,后半段则运用了浪漫主义的方法,不过诗人不自觉罢了。当他面对社会上人压迫人的不合理现实而仰观星象时,不禁有感于怀,展开了幻想的翅膀,把自己的怨愤诅咒之情移加到星宿上去,进一步刻画出有名而无实用的吸血者的贪婪形象。天汉闪闪发光,但照不出人影,不能起水镜的作用。一天更位七次的织女星,却织不出丝毫布帛。牵牛不能供驾车之用,毕星不能助猎兔之劳。东方的启明,西方的长庚,有助日之名而无实光。箕星形如簸箕,能供人簸谷扬糠吗?北斗状若量斗,能供人舀取酒浆吗?它们高高在上,却不能解除东人所受的痛苦。所有这一切天上的繁星,都变成了地上剥削者的投影,是象征拟人的、幻想式的、浪漫主义的,但有作者深厚的现实生活基础。不仅如此,这些星斗,简直像嗜血成性的吃人者。诗人仿佛感到箕星吮吸着舌头,正舔着人血;斗星高举起斗柄,像要把东人的血汗都舀干。诗人骂到这里,那种惊弓之鸟似的内心活动,使歌唱戛然而止,引导读者进入“环譬以托讽”的艺术境界,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耐人寻味。所以我们说《大东》这首诗,已经含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的因素。有人说,后世李白歌行、杜甫长篇,悉脱胎于此;其实,战国时期伟大诗人屈原的作品,早已闪烁着这种两相结合创作方法的光芒,可见《大东》对后世诗坛影响的深远了。
(程俊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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